始赴家宴
暮春的户县被黏稠的暑气笼罩,老槐树耷拉着叶子,连蝉鸣都透着倦怠。户县饭店后厨里,五个铸铁炉灶吐着猩红的火舌,孙鸿煊握着长柄炒勺,在头火灶前快速颠锅。锅里的糖醋鲤鱼裹着琥珀色的酱汁,在火苗中腾起三尺高的烈焰,刺啦声响彻整个厨房。
"鸿煊!有姑娘找!"跑堂的伙计扒着门框大喊,声音被油锅的轰鸣吞没了一半。少年额头沁着汗珠,手腕灵活地翻动炒勺,将鱼块码得整整齐齐:"等我把这道菜装盘!"牛子同正在二火灶前煨着高汤,闻言抬头:"你先去,佛跳墙我盯着!"
鸿煊解下围裙冲进前厅,看见刘玉蝶和张小玲站在雕花屏风下。玉蝶今日换了件藕荷色旗袍,领口别着枚翡翠蝴蝶胸针,在穿堂风里轻轻颤动。"我们今天就要回省城了。"张小玲率先打破沉默,鹅黄纱巾揉在掌心,"家里派人来接,再不回去,我爸该发火了。"
鸿煊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望着刘玉蝶垂落的睫毛,想起这些日子她倚在老槐树下听他讲厨神故事时,眼里闪烁的星光。"不能多留几天吗?"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城外的牡丹开得正好,我还想带你去看..."
"对不起。"刘玉蝶攥紧手包,珍珠纽扣硌得掌心生疼。父亲的加急电报还揣在怀里,字里行间的怒火几乎要穿透宣纸。她不敢看鸿煊泛红的眼眶,转而盯着地上青砖的纹路,"这次离开,怕是..."
话音未落,牛子同匆匆赶来。他的白围裙沾着酱汁,发梢还滴着水:"怎么突然要走?"少年攥住刘玉蝶的手腕,又慌忙松开,"再住几日好不好?我新学了道松鼠鳜鱼,还没做给你……你们尝呢!..."
孙鸿煊看着好友失魂落魄的模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些日子,他看着牛子同每天天不亮去早市挑最新鲜的鲈鱼,在厨房反复练习雕花,只为博刘玉蝶一笑。此刻少年眼底的慌乱,让他想起三年前自家被夺走时,父亲摔碎的那把祖传厨刀。
"不如来我家吃顿便饭?"鸿煊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就当为你们送行。"他望向刘玉蝶,见她咬着下唇犹豫,又补了句,"我妈做的槐花麦饭,比城里馆子的都香。"
张小玲率先拍手叫好,打破了凝滞的空气。鸿煊转身跑向后厨,在父亲耳边低语几句。孙正义正在切腰花的手顿了顿,抬头望向儿子眼底的恳求,最终点了点头:"我先回去准备,你们下班直接回来。"老人解下围裙时,鸿煊瞥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这些年父亲在后厨弯腰择菜的背影。
与此同时,西安城的警备局大院里,张城歪戴着军帽,皮靴踩在办公桌上。他把玩着镀金打火机,听副官汇报户县的路线,嘴角勾起轻蔑的笑:"带上二十个弟兄,把车开快点。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狐媚子勾得我妹妹连家都不想回。"
车队驶出城门时,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士兵们倚在车斗里嬉笑,枪管随意晃动,吓得路边摊贩四散奔逃。张城叼着雪茄,望着车窗外破败的村落,突然想起小时候妹妹骑在他肩头,指着糖葫芦摊撒娇的模样。"都怪那个姓刘的丫头。"他碾灭烟头,"非要去什么户县..."
夕阳将户县染成蜜色时,鸿煊四人终于走到家门口。青砖灰瓦的小院爬满凌霄花,郑玲珑系着蓝布围裙站在门口,手里还沾着面粉:"快进来,糖醋排骨刚出锅!"她打量着刘玉蝶和张小玲,目光在玉蝶腕间的翡翠镯子上多停留了半秒——那质地,倒像是城里富贵人家的物件。
饭桌上摆着五凉五热一汤,糖醋鲤鱼浇着琥珀色的酱汁,槐花麦饭冒着腾腾热气。孙正义端起米酒:"听鸿煊说,几位姑娘常照顾他,叔叔敬你们一杯。"老人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笑意,却没注意到儿子往刘玉蝶碗里夹菜时,手微微发颤。
刘玉蝶咬着槐花麦饭,米粒混着槐花的清甜在舌尖化开。她望着墙上挂着的老照片——年轻时的孙正义站在一添楼前,意气风发。"叔叔以前在一添楼当主厨?"她指着照片问。郑玲珑正在盛汤的手一抖,汤勺磕在碗沿发出清脆声响。
孙正义沉默片刻,摸出烟袋锅:"都是陈年旧事了。"他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烟雾在夕阳里袅袅升腾,"如今守着这小院,倒也安稳。"老人没说照片背后的故事,没提那场大火,也没提被夺走的百年家业。
饭吃到一半,远处突然传来汽车轰鸣声。鸿煊皱起眉头,这声音不像是平日里送货的卡车。张小玲脸色瞬间煞白:"糟了,是我哥!"话音未落,院门被重重踹开,张城带着荷枪实弹的士兵闯了进来,皮靴踏碎满地凌霄花瓣。
"张小玲!跟我回家!"张城扫视一圈,目光落在刘玉蝶身上,"还有你,刘会长的千金,在这穷乡僻壤鬼混什么?"他的军靴碾过鸿煊摆在门口的花盆,瓷片迸溅的声音惊飞了屋檐下的燕子。
孙鸿煊猛地站起身,却被牛子同死死拉住。郑玲珑护着鸿煊挡在身后,指尖紧紧攥着围裙。刘玉蝶攥着翡翠镯子的手微微发抖,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把左轮手枪,想起他说过"在这乱世,拳头和枪杆子才是硬道理"。
"哥,你别闹!"张小玲冲上前,"我们只是吃个饭..."话没说完就被张城拽住胳膊:"少废话!刘会长已经派人来了,你想让两家难堪?"他转头望向孙鸿煊,目光像刀子般锋利,"小子,离我妹妹远点。"
夜色彻底降临,车灯照亮了小院的青砖地。刘玉蝶和张小玲被推搡着上了车,玉蝶隔着车窗与鸿煊对视,看见少年眼底燃烧的不甘。汽车发动的瞬间,她突然想起白天鸿煊说的那句话:"等牡丹开败了,我教你做牡丹燕菜。"
车队扬尘而去,带走了满院欢声笑语。鸿煊蹲在地上,捡起被踩碎的凌霄花,花瓣的汁液染红了指尖。牛子同望着车辙消失的方向,低声说:"我们会再见到她们的,对吧?"少年的声音在夜风里飘得很远,最终消散在渐起的沙尘中。在路上属下问张城,`少爷我们先回到哪里?'张城恶狠狠的说,'先回户县驿馆,等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回省城西安'。
此刻的西安城,刘仁星站在一添楼的露台上,望着灯火通明的街道。管家递来的电报上,女儿的归期赫然在目。他掐灭雪茄,望着远处商会大楼的霓虹,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这场由儿女私情引发的波澜,或许能成为他棋盘上的一颗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