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暖黄的灯光流泻下来，描摹着满桌精致菜肴上升起的、虚渺的热气。空气里混杂着食物香料、老人身上淡淡的膏药味，以及某种更为沉闷的、无形的东西。宋引商坐在喧闹的正中心，指尖无意识地刮着骨瓷杯壁上细腻的金边。一年了，离开这个家整整一年，这张铺着猩红色桌布的圆桌，似乎还和她离家那天一样，闪着一种过于完美、令人窒息的光泽。
奶奶七十大寿，她不得不回来。
父亲正笑着给奶奶布菜，小声说着什么，逗得老人眯起眼。母亲坐在她斜对面，妆容一丝不苟，正微微倾身听着小她四岁的弟弟说话，嘴角噙着那样熟悉的、无可挑剔的温柔笑意。弟弟比划着，大概在讲学校里的什么趣事，母亲适时地点头，眼神里是全然的包容。任谁看，这都是一个再圆满不过的家庭——父母恩爱，开明不古板，既不重男轻女，也从不过分苛责学业。
可宋引商的喉咙却一点点发紧。
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孩子难管”上。席间一位远房亲戚感慨了几句如今的小孩子主意太大，母亲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共鸣点，她轻轻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如此轻柔，却像一枚精准的针，刺破了包厢内浮着的和谐泡沫。
“可不是嘛，”母亲的声音温婉，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无可奈何的抱怨，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宋引商，“就说我们引商，现在的孩子啊，真是说什么都不听。有自己的主意了，哪还愿意听我们唠叨哦。”
来了。
那根细细的针，瞬间刺入心口，熟悉的憋闷感洪水般涌上。一年前那种快要溺毙的感觉，呼啸着扑了回来。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包厢内暖意融融，她却觉得四面八方的墙壁正无声地压过来。
说什么都不听？
宋引商垂下眼，视线落在桌下自己放在膝上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她沉默着，没有人注意到她细微的变化。母亲的抱怨还在继续，带着一种被包容的委屈，父亲笑着打圆场：“哎呀，孩子大了都这样，有自己想法了嘛。”
亲戚们附和地笑着。
在一片看似融洽的声浪中，宋引商的手指无声地探入口袋，摸到了手机冰凉的边缘。她的动作很轻，藏在桌布的阴影里。
解锁，滑动。
屏幕的光微弱地亮起，映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没有惊动任何人。她点开一个加密的相册，里面整整齐齐，是她多年前亲手扫描存下的——那些她曾满怀期待递出去，最终石沉大海的信。
指尖划过屏幕，泛黄的信纸和稚嫩的笔迹依次显现。
不需要念出来。那些字句早已刻在她骨头上。
「妈妈，今天心口又闷闷的，像被棉花堵住了气管。体育课跑完步，特别难受，但我不敢跟老师说。」
「妈妈，为什么你们越爱我，我越觉得喘不过气？是我坏掉了吗？」
「弟弟真好，总是笑嘻嘻的。妈妈，要是我能变成弟弟就好了，他好像从来不会像我这样难受。」
每一幅影像都是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胸腔里炸开。她能感到血液冲刷耳膜的嗡鸣，但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她早已习惯了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死死压在一片平静的海面之下。
宴暖灯如旧，言轻窒似初。
心书沉箧底，耳语滞庭除。
棉絮塞喉久，春风过壁虚。
鸿痕虽在眼，谁复问窒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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