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御辰提起案上的紫砂茶壶,滚烫的茶水顺着壶嘴缓缓注入白瓷茶杯,水汽氤氲而上,带着淡淡的茶香。
他将斟满的茶杯轻轻推到苏玥面前,杯沿泛着暖光,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浅抿一口,才缓缓开口:“温杝他这个人,看着乖张刻薄,实则并无半分坏心思,不过是嘴硬心软罢了。”
他指尖摩挲着杯沿,目光沉静:“他向来护短,只在乎自己所在乎之人,旁人的死活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性格桀骜不驯到了骨子里,不服管教,便是宫中御医、江湖中的前辈,他也未必给半分面子。孤作为师兄,他也只肯听进一二分,更多时候,还是凭着自己的性子行事。”
话音顿了顿,轩辕御辰眼底掠过一丝讶异,似是回想起到底之事仍觉意外:“今日他为求娶你而下跪,孤是真的未曾料到。
他心性极高,这辈子从未对谁低过头,便是当年闯下弥天大祸,被师父罚跪三日,也未曾服过半句软。”
“他心悦你,却用错了最笨拙的方法。”轩辕御辰语气添了几分轻叹,“你或许不知,他的身份远不如孤与他二师兄这般尊贵。
他本是街头乞儿,幼时在冰天雪地里险些冻毙,是孤的师父恰巧路过,将他带回山门。小时候的他,胆小懦弱,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见了谁都缩着身子。”
“后来跟着孤与他二师兄一同长大,我们疼他身世可怜,凡事多有纵容,久而久之,才养出他如今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骜性子。”
他抬眼看向苏玥,目光清明,“孤说这些,并非想让你同情他,更不是要替他辩解——他今日言语失当,冒犯了你,本就是他的不是。”
“但有一点,孤必须说清楚。”轩辕御辰语气郑重了几分,“他绝非愚笨之人,恰恰相反,他极为聪明。
三岁识药,五岁辨方,十岁便能独立诊治疑难杂症,那般复杂难记的医书药典,他过目不忘。
那些失传已久的古方秘术,他稍加钻研便能参透精髓。若非心思剔透、聪慧过人,也绝无可能在医术上达到如今的造诣。”
他轻轻放下茶杯,声音放缓:“只是这份聪明,大多用在了医术药理上,人情世故、儿女情长,于他而言,反倒像是从未涉猎过的陌生领域。”
苏玥静静听着,垂着的眼眸缓缓抬起,清澈的眼底没有半分怨怼,反倒带着几分了然的温和。
她端起面前的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轻声开口:“殿下不必如此。”
她的声音平静而坦荡,没有丝毫波澜:“温公子虽言语唐突,但若细究,便能察觉他并无恶意,不过是性子急躁,不擅表达罢了。”
苏玥浅抿一口茶水,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眼底泛起一丝光亮,继续道:“他为我深夜熬药,亲力亲为,连药材品相都苛求极致——花冠完整的天山雪莲,五十年老参,血竭与乳香没药还要先以黄酒浸泡去燥,连地龙都要去泥后配伍,引药下行中和温燥。
更难得的是,他竟细心顾及我重伤难安,特意添了夜交藤与合欢皮,前者养血安神、后者解郁宁心,既不与活血通脉的主药相冲,又能助臣女安眠稳神。
她语速平稳,将温杝方才在太医院叮嘱的药材讲究一一道来,显然对这些药理配伍并不陌生:“臣女自幼随父亲研习医理,虽不及温公子医术卓绝,却也知晓这些药材的特性与配伍的精妙。
他能这般细致考量,既顾着活血通脉,又不忘固护脾胃,又能安眠稳神这份心思与专业,臣女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至于方才那句失言,”苏玥话锋一转,语气恢复了平和坦荡,“想来他也并非有意,不过是无心之失。他本意是怕我开窗吹风、寒气入体加重伤势,只是性子急躁,不擅表达,才说出那般不妥的话。”
她抬眼望向轩辕御辰,眼底澄澈如泉,没有半分怨怼:“臣女父母早逝,此事虽为憾事,却也并非不能提及。温公子不知内情,故而失言,臣女怎会怪他?”
语气清淡,却字字真切,既显露出自身的医理功底,也坦荡接纳了那份笨拙的关切,没有半分勉强。
轩辕御辰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化为几分了然的赞许。
他望着苏玥清澄坦荡的眼眸,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孤方才在殿外,恰见你抬手给自己把过脉,原以为你不过是略通些粗浅医理,能辨明自身伤势轻重便已难得,却未想,你竟连温杝后来临时添加的炒白术、茯苓与生姜片都知晓。”
他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声音放缓了些:“那几味药是他在太医院与御医探讨后才临时添入,意在健脾祛湿、护胃调和,并非最初拟定的方子核心,你竟能仅凭脉象便辨出增补的药材,可见你随令尊研习医理时,绝非浅尝辄止。”
轩辕御辰的目光愈发清明,带着几分欣赏:“温杝的配伍向来精妙隐晦,寻常医者即便见了完整药方,也需细究片刻方能领会增补药材的深意,你却能自己把脉便一语道破,这份功底,连孤都要刮目相看。”
苏玥闻言,浅浅一笑,眼底闪过一丝腼腆:“殿下过誉了。父亲生前常说,医者辨药,三分看方,七分凭脉。
温公子添加的白术与茯苓,性味甘温,入脾经,能补而不滞。
生姜片温中止呕,既能护脾胃,又能稍减地龙之寒,这些药材的药性与我的脉象恰好契合——我脉细而弱,脾胃运化不足,正是需这般温和补益之品。”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坦诚:“不过是恰巧撞对了温公子的心思,算不得什么本事。
比起温公子那般能将寒热药性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活血又固元的造诣,我还差得远呢。”
这番话既不妄自菲薄,也不刻意张扬,坦荡得让人心生好感。
轩辕御辰望着她眼底的澄澈与谦逊,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浅弧,心头那份对她的欣赏又添了几分——既有宁折不弯的风骨,又有通透谦逊的品性,还藏着这般不俗的医理功底,难怪温杝会对她这般执拗。
他放下茶杯,语气平和:“能看透温杝的配伍心思,已是难得。
这般本事,足以自保,也难怪你先前敢说,即便不求他人,也能自拟单方调理伤势。”
轩辕御辰指尖摩挲着杯沿,眸色沉了沉,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你既能自拟单方调理伤势,医理功底又仅次于温杝之下——并非你造诣不及,而是他浸淫太医院数十载,见过的奇症杂症、宫廷秘传配伍,远非你闭门研习可比。
温杝的厉害,在‘博’与‘融’,能将古今医方拆解重组,适配各类身份体质。
而你的优势,在‘准’与‘灵’,凭脉象便能洞见症结、辨明药材,这份天赋,他也未必及得。”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刃,直直落在苏玥脸上:“可你既有这般本事,足以在民间立足,假以时日甚至能成为一代医仙,为何偏要入宫?
苏玥闻言,握着茶杯的手一顿,随即趴在桌案上,指尖轻轻转动着紫砂壶茶杯,杯沿的茶水晃出细碎的涟漪。
她脸颊微微鼓起,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懊恼,声音软乎乎的,却满是委屈:“臣女也不想进宫呀。”
“宫里的规矩多得吓人,言行举止都要照着章程来,笑不能大声,坐不能歪斜,连走路都要轻手轻脚。
宫人们更是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挨了罚,整日里死气沉沉的,一点意思都没有。”她嘟着嘴,语气里满是不忿,“就连想出宫,都要有出宫令牌,层层报备,哪有半分自在?”
“这次能跑出去,还是被林月哄骗的。”她耷拉着眉眼,声音低了些,“她拉着我说,要带我偷偷出宫玩一日,说京城里的糖葫芦酸得开胃,咬一口汁水都能溅出来。
街角的捏泥人师傅手艺出神入化,能把人的模样捏得栩栩如生。
还有戏台上的角儿,唱得那叫一个字正腔圆、热闹非凡。”
“臣女本不想去,可她缠着我说,要是不去,往后就再也不跟臣女往来了。”苏玥说着,轻轻叹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无奈,“臣女一时糊涂,就冒着杀头的罪过跟她跑了。结果呢?她哪里带我去了那些地方,竟是把臣女骗去了聚宝阁赌坊,还有那绮梦楼……”
她脸颊泛起红晕,又羞又气,却还是坦诚道:“进宫的时候清点人数,出宫的人和回宫的对不上,我就被直接下狱关进了慎刑司。其实我不怪她骗我,说到底,还是我识人不清,轻易就信了旁人的话,怪不得别人。”
“还有臣女的舅舅,”她抬眸望向轩辕御辰,眼底带着几分执拗,“臣女早就跟他说,臣女自己能调理身体,可他偏不信,说宫里的药材都是上佳之品,御医更是举国顶尖的人物,我那点三脚猫功夫,哪里比得上?”
“臣女原本想着,等把身体调理好,就去闯一闯爹爹说的热血江湖。”她眼神亮了亮,语气里满是向往,“爹爹说,江湖上有快意恩仇的侠客,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
有隐于山林的高人,医术通神却不求名利;还有结伴而行的旅人,看遍名山大川,喝最烈的酒,唱最狂的歌。
累了就找家客栈歇脚,饿了就吃路边的馄饨面,不用守着规矩,不用看人脸色,多自在呀。”
说到这里,她又蔫了下去,轻轻晃了晃茶杯:“可臣女拧不过舅舅,最后还是进了宫。不过还好,一进宫殿下就请御医为我看诊,还赐了药材和好看的步摇,”她眼底泛起暖意,语气真诚,“能认识殿下,真是臣女三生有幸。”
轩辕御辰听着她的话,脸上神色未变,心中却早已波澜暗涌。
他望着苏玥澄澈眼底的向往与单纯,指尖不自觉收紧了些——当初请御医为她看诊,哪里是真心关切她的伤势,不过是想探探她是否真如表面这般病弱,还是借着“养病”的由头入东宫,另有所图。
至于那支步摇,玉质温润,流苏轻巧,看似是赏赐,实则藏着他的心思——步摇者,步步摇曳,亦步步小心。
他就是要借着这支饰物告诫她,入宫之后,一言一行都在旁人眼中,需得谨言慎行,莫要行差踏错。
只是他没料到,这女子竟是这般坦荡纯粹,入宫不过是被长辈所迫,心中藏着的,竟是江湖的自在与洒脱。
而林月……轩辕御辰眸色微冷,苏玥以为她是不回宫,却不知她是不敢回。
私自拐带贵女出宫,还涉足赌坊青楼,这般大罪,回来便是死路一条,她怎敢回来?
这些心思,他自然不会说破,只是看着苏玥依旧带着几分懵懂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语气平和中添了几分沉敛:“能得你这般评价,孤也甚感欣慰。不过表妹可知,你心心念念的江湖,并非全是快意洒脱。”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目光望向殿外沉沉夜色,似在追忆些什么:“江湖路远,多的是人心叵测。所谓侠客,或许前一刻还路见不平,后一刻便为名利折腰。
隐世高人,也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执念;便是结伴旅人,也难逃利益纠葛、背信弃义的可能。”
“你只想着喝最烈的酒、看遍名山大川,却不知风雨夜宿荒庙的寒凉,饥寒交迫时的窘迫,更不知人心比刀剑更利,稍有不慎便会落入陷阱,万劫不复。”
他转头看向苏玥,眼底带着几分真切的告诫,“你性子通透纯粹,又身怀不俗医理,在这深宫尚有孤护着,可到了江湖,这般心性与本事,只会成为旁人觊觎的目标,未必能如你所愿活得自在。”
“既已入宫,便安心住着吧。” 轩辕御辰语气重新归于平和,“东宫虽有规矩束缚,却能保你安稳无虞,往后若有难处,亦可向孤开口。”
苏玥闻言,眼底的黯淡褪去几分,反倒添了点忆起往事的鲜活,她指尖绕了绕发丝,语气带着点哭笑不得:“殿下说得是,江湖确实没那么好闯。就上元节那日,我为了抢一盏‘九曲盘龙灯’,还跟那位面如冠玉的谨王对上了呢。”
“他看着温文尔雅的,动手却半点不含糊,”她抿了抿唇瓣,想起当时的情形仍觉憋屈,“我拼尽全力也只落得节节败退的份,最后还挨了他一掌,还好殿下帮我用内力稳住伤势。”
话锋一转,她眼底闪过一丝小小的得意,语气也亮堂了些:“不过好在最后,那盏灯还是被我抢到手了!我想着殿下日日埋首公务,日理万机的,定是没功夫出宫看灯笼,若能把这盏最别致的灯送给殿下,说不定能让你心情好些,也不算白费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