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是朱红漆木,铜环兽首狰狞,门楣两侧雕刻着缠枝莲纹,纹路里积着些许夜露,泛着湿冷的光,虽已夜深,却仍透着几分肃穆。
温杝身形一沉,足尖在台阶前的汉白玉栏上轻点,如落叶般轻盈落地,连半点声响都未惊动。
栏边摆着两盆半人高的麦冬草,叶片上凝着夜露,被灯光照得像缀了碎钻,一碰便簌簌滚落。
门口两侧的药童脑袋一点一点的,嘴角挂着浅浅的涎水,模样憨态可掬正趴在案上打盹,案上摆着未收拾的药臼、铜杵,还有几包摊开的干草药材,换作平日,温杝定会捻起一片草叶逗弄一番,看他们惊跳着醒来的窘迫模样。
可此刻他心头只记挂着榻上那抹沾着泥灰却依旧清绝的身影——经脉淤堵、肺腑重创,耽搁片刻便多一分凶险,哪里还有闲心玩笑。
他抬脚径直推门而入,朱木门轴转动发出极轻的“吱呀”声,并未惊醒酣睡的药童。
院内铺着青石板路,缝隙里长着几丛不起眼的三叶草,被夜露浸得发亮。
两侧是齐腰高的药圃,种着薄荷、紫苏、荆芥等常用草药,叶片上沾着水珠,清冽的药香混着泥土的湿润气息弥漫开来,又与药房飘出的甘草的甘醇、当归的醇厚、薄荷的清冽交织,成了太医院独有的气息。
院角立着一口青铜大缸,盛着半缸雨水,水面映着宫灯的暖光,偶尔有夜虫飞掠过,激起一圈极淡的涟漪。
温杝脚步不停,直奔西侧药房——药房的窗棂是雕花的,糊着细密的桑皮纸,灯光从纸后透出来,在地面投下繁复的花纹。
推开门时,一股更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混杂着朱砂的微苦、麝香的清冽、蜂蜜的甜润。
药房内灯火通明,正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乌木案几,案面打磨得光滑油亮,泛着沉敛的木纹光泽,案上摊着泛黄的药材账册、几锭墨块、一支狼毫笔,还有一架乌木算盘,算珠泛着温润的包浆。
四周是顶天立地的药柜,朱红色的柜门上贴着泛黄的麻纸标签,用小楷写着药材名,字迹工整,有些标签边角已经卷起,透着岁月感。
药柜之间的过道狭窄,仅容两人侧身而过,地面铺着青灰色方砖,砖缝里嵌着些许药粉,踩上去微微发涩。
三位御医正围着案几核对药材账目:
为首的是白发苍苍的张院判,年过六旬,须发皆白却梳得一丝不苟,颌下长髯垂至胸口,泛着银白光泽。
他身着一袭石青色暗纹官袍,领口袖口绣着细密的银丝,腰间系着杏黄色丝绦,挂着一枚通透的羊脂玉扳指,是太医院最资深的元老,平日里话少却心思缜密。
左侧是中年的李御医,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清瘦,眼角有淡淡的细纹,留着三缕短须,显得儒雅沉稳。
他穿的是天青色常服,衣襟上沾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药渍,指尖夹着一支狼毫笔,正低头核对着账册上的数字,神情专注。
右侧站着的是最年轻的王御医,不过二十七八岁,面白无须,眉目清朗,眼神里带着几分初入太医院的青涩与较真。
他身着天蓝色长衫,袖口挽至小臂,手里捧着算盘,正噼里啪啦地拨弄着,动作麻利。
三人闻声抬头,见是青袍翻飞、气息微急的温杝,连忙放下手中的算盘与账册,躬身行礼:“温先生深夜到访,可是有急事?”
“不必多礼,”温杝摆摆手,脚步未停便直奔药架,指尖划过一排排贴着标签的药柜,柜门上的铜拉手泛着冷光,语速极快,却难掩眼底轻快,“取天山雪莲三钱、五十年老参切片两钱、血竭一钱半、乳香没药各一钱(均去油)、当归三钱(酒洗)、红花五分、地龙两条(去泥)、麝香三厘(另包),再加夜交藤四钱、合欢皮三钱——皆要最上乘的品相,半点杂质不许有!”
三位御医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诧异:张院判捋着长髯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惊奇。
李御医清瘦的眉头微挑,似是没想到他今日这般急切却不焦躁。
王御医更是偷偷打量着温杝——以往温杝来太医院取药,要么冷着脸一言不发,要么语气不耐得像谁欠了他钱,今日虽依旧急切,却莫名透着股鲜活的劲儿,连眉梢都似带着点松快。
药童们被惊醒,揉着眼睛连忙上前帮忙,脚下的布鞋蹭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温杝一边指点他们取药,一边指尖捻起药材细细端详,药柜最上层的雪莲用锦盒盛放,打开时还带着淡淡的寒气。
老参切片泛着琥珀色的光泽,纹路清晰。
让张院判没料到的是温杝竟还主动开口讲解道:“雪莲要选花冠完整、绒毛洁白的,能温阳通脉、祛瘀活血,是肺腑重创后的续命关键。
老参必须是根须完整、断面呈菊花纹的,补元气却不壅滞,正好对症重伤后的气虚血瘀。
血竭与乳香没药配伍,要先以黄酒浸泡半个时辰,去其燥性,才能更好地活血止痛、生肌敛疮。”
李御医忍不住开口问道:“温先生,这剂药方偏重活血,可患者重伤后脾胃虚弱,会不会伤及运化?”他问得谨慎,指尖还下意识地摩挲着衣襟上的药渍——往日他也试过请教,温杝大多是冷瞥一眼,最多点拨一两字。
温杝抬眸,非但没有往日被打断的不耐,反而唇角微扬,眼底带着几分笑意:“李御医顾虑得周全。”他指尖指向药柜角落,那里堆着用麻布包裹的白术、茯苓,“待会儿加炒白术二钱、茯苓三钱,健脾祛湿,既能固护脾胃,又能助药力运化,正好解你所说的顾虑。”他顿了顿,竟还补充道,“重伤之人,‘活血’与‘固元’需兼顾,脾胃为后天之本,断不可顾此失彼。”
李御医愣了愣,连忙拱手道谢,清瘦的脸上露出几分受宠若惊的神色——今日温先生竟细说端详,实在罕见。
药童称药时手微微发颤,温杝眼疾手快按住药秤:“称药材要‘前低后补’,指尖轻提秤纽,目光与秤星平齐,差一丝都不行——患者经脉脆弱,药量多一分则燥烈伤脉,少一分则药效不足。”他语气虽严,却没有半分呵斥,反而亲自示范了一遍,指尖动作灵巧又细致。
张院判站在一旁,银白的长髯随着呼吸轻轻晃动,目光落在温杝细致的动作上,眼底闪过一丝赞许——温杝的医术是真的顶尖,只是往日性子太过乖张,今日这般耐心,倒是难得。
抓齐药材后,温杝亲自掌勺熬药。药房角落摆着一排陶制砂壶,大小不一,壶身上印着简单的缠枝纹。
他选了一个中等大小的砂壶,将除麝香外的药材悉数投入,加入三碗玉泉山活水,水线漫过药材,泛着清澈的光泽。
大火煮沸时,砂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白色的浮沫浮在表面,他用银匙轻轻撇去,转而用文火慢熬:“熬药最忌心急,这剂‘通脉活瘀汤’需熬足一个时辰,直至药汁浓缩至一碗,期间每一刻钟要顺时针搅拌一次,让药性充分融合。”
张院判捋着长髯,问道:“温先生,地龙性寒,与雪莲、老参等温性药材同用,不怕药性相冲吗?”他声音苍老却沉稳,带着几分探究——这也是他方才一直琢磨的问题。
“问得好,”温杝抬眸,眼底的赞许更浓,竟还主动往前凑了凑,耐心解释,“地龙虽寒,却能通经活络、引药下行,正好中和参、莲的温燥,又能将活血药力导至淤堵经脉,这是‘以寒制温、以通为补’的配伍之道。”
他又指着一旁案几上备好的生姜片,姜片切得薄厚均匀,泛着新鲜的姜香,“待会儿倒药时,加两片生姜同煎,既能护脾胃,又不影响主药功效。”
张院判连连点头,偷偷与身旁的李御医交换了个眼神——温先生今日不仅耐心,还带着股藏不住的愉悦,方才讲解时,指尖都透着轻快,连平日里紧抿的唇角,都始终微微上扬着。药香愈发浓郁,漫出砂壶,与药房里原本的药味交织,愈发醇厚。
年轻的王御医壮着胆子问道:“温先生,您今日……似乎格外高兴?”他问完便有些后悔,下意识地攥紧衣袖,生怕触怒温杝——往日谁敢这般直言问他心情,怕是要被他冷言怼回去。
话音落下,药房里瞬间安静下来,连药童都停了手中的动作,偷偷觑着温杝的脸色。
窗外的夜风掠过,吹动窗纸轻轻作响,灯花“噼啪”一声爆响,火星溅起又迅速熄灭。
可出乎意料,温杝闻言并未动怒,反而抬手摸了摸鼻尖,耳尖竟悄悄泛起一丝淡红,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不过是……遇到个有意思的人罢了。”
他不愿多说,转而低头搅拌药汁,银匙碰击砂壶内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动作却比先前更轻柔,嘴角的弧度也愈发明显。
张院判捋着长髯,露出了然的微笑;李御医清瘦的脸上泛起温和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王御医更是松了口气,眼底带着几分八卦的好奇——原来温先生是遇到了合心意的人,难怪今日性情大变,连讲起医理都带着几分春风得意。
药汁熬成,色泽呈深褐色,浓稠却不浑浊。温杝将麝香研碎,兑入温热的药汁中轻轻搅匀,指尖细致得不像平日的他。
转身时,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后里面躺着一株通体莹白、带着淡淡清香的“玉露草”:“这株玉露草采自昆仑山顶,能解百毒、润脏腑,价值与方才所用药材相当,权当抵了药钱。”
张院判连忙推辞:“温先生是太子殿下的师弟,取用几味药材何需这般客气?”他说着便要将锦盒推回去,羊脂玉扳指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规矩不能破,”温杝将锦盒塞到他手中,心里却想着:“何况这药是给她用的,自然要周全些,若是知晓我白拿药材,定会不依不饶,绝不能落了把柄让她挑理。”
他不再多言端起盛着药汁的白瓷碗,碗沿细腻光滑,指尖不自觉摩挲着,眼底的急切与珍视交织,足尖一点地面,身形已掠出药房。
青袍身影在夜色中一闪,便朝着承晖殿的方向疾驰而去,连衣袂翻飞的弧度,都透着几分雀跃。
药房内,张院判捧着锦盒,望着温杝离去的方向,笑道:“这温先生,倒是栽在了一个‘有意思的人’手里。”
李御医点点头,指尖摩挲着衣襟上的药渍,目光落在案几上的账册上:“这般性情转变,倒是难得,想来那位姑娘定是个妙人。”
王御医年轻,性子本就活络,忍不住往前凑了两步,指尖轻轻碰了碰温杝方才用过的陶制砂壶——壶身还带着未散的余温,混着药香沁入手心。
他眨了眨眼,看向张院判,语气里满是真切的期盼:“哎!真希望温先生能像他名字里的‘温’字这般,多几分温和气度。
往日他性子乖张,我们遇事想请教,都得掂量着措辞,生怕触了他的逆鳞不敢开口,若是能一直这般耐心通透,那可就太好了!”
张院判闻言,缓缓捋着颌下银白长髯,眼底掠过一丝沉吟,语气苍老却通透:“他这乖张性子是自幼养成的,骨子里的桀骜哪那么容易彻底改掉——难啊。”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点了点手中的锦盒,玉露草的清冽香气从盒缝中漫出,“你且看,他素来守自己的规矩,用了太医院的药材,必以同等价值之物相抵,半分不肯占人便宜。
可今日呢?这昆仑山顶的玉露草,能解百毒、润脏腑,寻常千金难寻,稀有程度远胜方才那剂药里的天山雪莲、五十年老参,哪里是什么‘等价相抵’,分明是特意多做了补偿,怕怠慢了那用药之人罢了。”
三人相视而笑,满室药香中,混着宫灯暖光与窗外的夜凉,多了几分鲜活的八卦与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