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横动作麻利却轻缓地走到榆木小桌前，小心翼翼将手中的墨漆食盒放下，连一丝磕碰声都不敢弄出。
他掀开盒盖，五道尚带温热的精致菜肴逐一取出，摆在桌上。
葱烧海参：六根肥硕乌亮的海参整齐码放，厚实饱满，均匀裹着一层晶亮琥珀色的浓汁，点缀着翠绿葱段，浓烈的海鲜酱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勾人食欲。
清蒸鲥鱼：尺余长的鲥鱼卧在白底青花细瓷盘里，银鳞熠熠生辉，竟未剔除——这是最上乘的吃法。
鳞下雪白鱼肉蒸得恰到好处，嫩如凝脂，铺着细姜丝、鲜红火腿丝与金黄虫草花，袅袅热气裹挟着清冽甜润的鱼鲜，瞬间压过了牢中的秽气。
蟹黄扒芦笋：水嫩翠绿的芦笋嫩尖被精心摆成莲花状，顶上覆着厚厚一层金红油亮的纯蟹黄膏，如落日流金般诱人。
蟹黄的极致鲜香混着芦笋的清爽，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层次分明。
水晶肴肉：粉白透明的肉冻如羊脂白玉般晶莹，能清晰看见内里均匀镶嵌的琥珀色精瘦肉丝。
肉冻上淋着少许香醋，撒着细碎姜末，冷盘特有的清爽咸鲜扑面而来。
山菌煨鸽蛋：数枚洁白圆润的鸽蛋如珍珠般，沉浮在浓白的菌菇浓汤中，汤里浸满羊肚菌、鸡枞菌、松茸片等山珍，汤汁浓稠似乳，菌香馥郁醇厚，混着鸽蛋的细腻甜润，暖香四溢。
五道菜肴刚一摆好，浓郁诱人的香气便如无形的钩子，霸道地填满牢房，又穿透冰冷的铁栅栏，掠过苏玥的牢房，毫无阻碍地钻进对面牢房——德安等人的鼻翼间。
“咕咚……”小顺子喉头重重滚动，一声响亮的吞咽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小福子与小安子也下意识猛咽口水，饥饿的肠胃被香气刺激，不受控制地发出“咕咕”声。
就连趴在冰冷污秽草堆上、因剧痛与失血奄奄一息的德安，干裂起皮、挂着血痕的唇角，也无意识地轻轻翕动了几下，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微弱的呻吟，似是被这香气勾动了本能。
张横布好饭菜，又从食盒底部取出一套器物——温润如凝脂的象牙白玉酒壶，配着一只同款的精巧小酒杯。
他轻轻拔开玉塞，一股清冽甘醇的酒香立刻散开，还带着几分奇异淡雅的桃花气息。
这香气高雅脱俗，恰好中和了菜肴的浓烈，添了几分清雅意境。
他小心地倾斜酒壶，将清澈微黄的酒液斟入酒杯，只倒了小半杯，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珍宝。
做完这一切，他垂手退后半步，朝着石床方向毕恭毕敬深躬一礼，语气满是谄媚：“公子，饭菜都备齐了。
小的全按您的吩咐办，特意让‘醉仙楼’的头等大厨紧赶慢做，刚出炉的绝顶手艺，半分不敢耽搁。
您请慢用……小的就不打扰您清净了。”
说罢，他又恭敬行礼，这才屏息敛气，一步步倒退着走出牢门，轻轻带上门，重新将沉重的铜锁“咔嚓”一声落了锁，他才敢缓缓直起腰，松了口气。
张横转身踏出牢房的刹那，石床上那身着天青杭绸长袍的男子，墨玉长簪松挽着如瀑墨发，发丝竟无风微漾。
睫毛轻颤，眼眸未及完全抬启，可那慵懒里裹着疏离的墨色瞳孔深处——藏着洞彻人心的清明，更裹着对眼前谄媚的厌倦。
这丝情绪快得抓不住，下一瞬便沉回无边静寂，只余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似浅浅深了半分，却又像冷玉上凝固的刻痕，无半分温度，无喜亦无悲。
锁好牢门转身的张横，对这细微异样毫无察觉，只莫名觉出周遭温度降了些，下意识双手交叉抱臂，粗糙的手掌来回搓着胳膊，试图暖一暖身子。
路过关押苏玥的牢房时，眼角余光轻蔑地扫了她一眼。
见那小太监仍垂眸静坐于石床边缘，对四周萦绕的珍馐香气，竟无半分意动或怨怼。
张横心中顿时生出一种掌控者的满足感，暗自嗤笑，这才像话！这慎刑司里的老鼠，就该有老鼠的自觉！
他又特意踱步走到苏玥隔壁牢房——关押着德安和小太监们的地方，看到那四个囚徒因为香气而暴露出的丑态。
那吞咽口水的响动，那被饥饿扭曲的表情，待自己走近，他们又瞬间吓得缩成一团，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张横脸上立刻堆起浓郁的鄙夷与毫不掩饰的得意，静静欣赏着蝼蚁对着琼楼玉宇垂涎的模样，这份高高在上的俯视感，让他心底的愉悦快要溢出来了。
“哐当——哗啦啦！”
他故意抬膝，一脚重重踹在关押德安与三名小太监的牢房木门上！沉重的大铜锁受震狂响，金属撞击的锐音在狭窄通道里撞出回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牢房内，三个本就蜷缩着的小太监，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浑身一震！原本毫无血色的脸霎时又白了几分，牙齿疯狂打颤，双眼因极致恐惧瞪得溜圆，几人死死抱作一团，恨不能嵌进墙里。
趴在地上、进气少出气多的德安，肥胖身躯也被惊得一抖——这一抖恰好扯动了鞭伤，剧痛瞬间让他全身痉挛，喉咙里挤出一声微弱的惨哼，意识混沌间，便又昏了过去。
“哼！一群没卵蛋的废物！就这怂样，也配惦记好东西？”张横狞笑着，朝地上啐了口浓痰。
随即转身拎起木食盒，迈着散漫的步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幽暗通道的尽头。
识海内，团团感知到张横的气息消失了，那颗一直紧绷的心才彻底放松了下来。
他小手拍着胸口，长长吐出一大口气，小脸上满是心有余悸：【呼——呼——吓死团团了！那个凶神恶煞的大块头总算走了！他那眼神……跟毒蛇盯着猎物一模一样，稍微不注意就得被一口吞掉，连骨头渣都剩不下！真、真的太吓人了！妖仙姐姐，你没被吓到吧？】
团团还没完全平复惊魂，又歪着小脑袋望向左侧牢房的石墙，一双金瞳闪着好奇的光：【妖仙姐姐，隔壁牢房里关着的那个人是谁呀？那个凶巴巴的狱头，对着那人就跟老鼠见了猫、奴才见了皇帝似的，听声音就知道他讨好的样子，啧啧啧，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
说着，团团精致小巧的鼻子仔细嗅了嗅——空气中诱人的香气，粉雕玉琢的小脸上瞬间露出陶醉的神情：【嘤……而且那人的待遇也太好了吧！那蟹黄，团团光想着，都能看见油汪汪的金红色膏脂在舌尖化开的味儿！还有那鱼的香气……简直要把团团的魂儿都勾走了！好想尝一口啊……】
他下意识低头，目光落在木栅栏地面上的“食物”上——两个硬得能砸开核桃的冷馒头，一碗米粒屈指可数的“稀粥”，还有一碗碗边沾着圈黑褐色污垢的凉水。
小脸顿时垮下来，金色瞳孔里飞快蒙上一层水雾，长长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泪珠，小嘴委屈地噘得老高：
【再看看我们的……呜呜呜……硬得能崩掉牙的馒头，碗都没洗干净的浑水，还有跟刷锅水似的粥……这真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呜呜……团团好难过……好替姐姐委屈……】
苏玥始终垂着眼眸……面具之下，内腑剧痛与喉间强压的腥甜让她唇色褪尽，只剩一片惨白，却仍虚弱地软声安慰：【团团乖，不哭。】
她顿了顿，耳侧传来隔壁牢房德安痛苦的呻吟，以及那三个小太监压抑的恐惧啜泣声，又道：【至少……我们没像德安那样被拖出去挨鞭子、受烙铁。】
【至少……他们还给了我们食物和水。在这炼狱般的慎刑司，能有口吃食续命，不被刑具加身，已是求之不得了。】
她接着给团团分析，声音微弱却清晰：【再说那狱卒，他对德安下那般狠手，方才送食时，对德安他们连一粒米都不肯给，只有无尽的鄙夷和戏弄。】
【最关键的是，他只给了我，还有隔壁牢里那位……这区别，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苏玥平静地说着牢狱中血淋淋的生存法则，语气里没有波澜，却字字诛心：【这差别，早把‘价值’二字写得明明白白。在这座人吃人的囚牢里，每一口饭的施舍，都标着囚徒性命的贵贱。他们……向来是看人下菜碟的。现实本就如此。】
团团彻底呆住了。他歪着小脑袋，金色瞳孔里映着光屏上苏玥沉静的侧颜，努力消化着这番残酷却精准的话。
半晌，小脸上的委屈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着茫然与醒悟的复杂情绪。
他瘪了瘪嘴，似懂非懂道：【呜……原来是这样吗？原来不是东西不好，是……拿东西的人，决定了它的“好坏”……这些人心都黑透了！坏得冒泡！全是势利眼！】
忽然，团团像是猛地想起什么，精致的小脸霎时褪尽血色，如蒙了层惨白的霜。
他“哇”地一声哭出来，大颗滚烫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粉嫩的脸颊扑簌簌滚落，砸在识海虚空中无形的“地面”上。
他跌跌撞撞扑过去，小手不停颤抖，似想抱住苏玥在识海里的虚幻身影，声音断断续续，满是撕心裂肺的愧疚：【呜哇！对……对不起妖仙姐姐！呜呜呜……都是团团的错！全是团团的错！】
他用小手使劲抹眼泪，泪水却越抹越多，【团团就是个傻瓜！超级无可救药的大笨蛋！】
哭声里裹着无尽懊悔，他抽噎着解释：【呜呜呜……之前团团总沉迷那些傻白甜话本，里面写女主穿越过去，个个顺风顺水、锦鲤附体，走到哪儿都人见人爱，掉个坑都有神仙哥哥垫背，遇危险必有盖世英雄踩着祥云来救……】
【团团就信了那些骗人的鬼话！以为古代世界顶多是个有点难度的新手村！所以才想着把妖仙姐姐你带到这世界来“闯荡”，呜呜……团团就是个被话本骗得团团转的大傻瓜！】
团团的声音因剧烈抽噎发颤，满是后怕：【可过来之后呢？这哪里是主角光环普照的乐园？根本就是黑云压城、恶鬼横行的泥沼深渊！步步是坑，处处都是吃人的陷阱！】
他越说越激动，金瞳里满是困惑与不解，语气里还带着点委屈的控诉：【那个原女主林月，虽被我们打压得她气运衰减了，可她除了满肚子坏水和恶毒算计，还有什么？】
【要不是那点女主气运的余烬撑着，就凭她那点不入流的小聪明，还有一肚子坏心思，早被撕成碎片喂狗了！最让团团想不通的是，原剧里她到底是怎么当上太子轩辕御辰太子妃的？】
【先前团团看着妖仙姐姐与太子轩辕御辰暗潮涌动的接触之下，他就是一个冰山多疑、杀伐果断的人，按他的性子，林月根本近不了他十丈之内！怕是刚踏到警戒范围，就被御林军当心怀不轨之徒，一矛捅个血窟窿叉出去了！】
【要不是妖仙姐姐你耗尽心血、百般周旋，才能靠近他那颗冰冷的心？而旁人连他眼角余光都得不到！呜呜呜……话本里写的‘冰山太子深情爱上穿越傻白甜’，全是骗傻子的！大骗子！】
他痛苦地抱住乱糟糟的小脑袋，声音里满是崩溃：【最离谱的是这个古代世界！它怎么还不纯粹？怎么还夹私货？那个国师沈清玄……呜哇！他、他居然是修真界来的修士！这是什么混搭剧本啊？】
【宫斗、宅斗、权谋、武林还不够，非得掺上仙家手段？这让我们怎么玩？世界设定也太乱了！太不讲道理了！呜呜呜……团团现在脑子糊得像锅粥，这世界跟我之前看的话本故事，怎么半点儿都不一样啊！】
苏玥沉默片刻，清冷平静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团团……这世界，或许以非你曾在那些绚丽话本里读到的模样，只是一个纯粹依托虚构戏剧存在的舞台。】
她稍作停顿，续道：【此地生灵的呼吸、权柄的更迭、爱恨的纠葛，乃至你我此刻的囹圄困顿，全都是真实不虚的。】
【那些话本……不过是虚幻模糊的倒影。所谓一花窥世界，一叶证菩提，话本里的片段，从来不是这世间的全貌。】
【那高台之上的戏文、幕布之后的算计，乃至这万丈红尘下的暗流……你我，早已不是执卷旁观的局外闲人了。】
苏玥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气血，面具下的唇色霎时又白了一分。
她的眼眸像最深沉的寒夜，凝望着地上那碗清可鉴人的稀粥，以及两个硬如顽石的馒头，声音也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重疲惫，却又透着绝境中的决绝：【如今身陷囹圄，刀俎就在身侧……再多思虑也无益。眼下命若悬丝、危如累卵，此刻最要紧的，唯有一事——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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