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三下急促的叩门声骤然响起，如同黑暗中骤然响起的丧钟，狠狠敲在金翠娘紧绷欲断的神经末梢上！
“谁——？”一声尖利的咆哮猛地从她喉咙中溢出，声音里蕴含着积累了一整天的恐惧、屈辱与无处宣泄的暴怒！
“天杀的！还让不让老娘喘口气了？
今儿个撞邪了不成？被接连两回吓破了胆，魂儿都快从嗓子眼蹦跶出去了，又是哪个没长眼的混账东西来触老娘霉头！
门外，莺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雕花门框上！
那本就惨白如纸的小脸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薄薄的樱唇剧烈哆嗦着，原本水灵灵的眼眸此刻蓄满惊恐的泪水。
她强压着喉头的哽噎，颤声道：“大…大管事…是…是奴家…莺、莺儿…”
“莺儿？”这名字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金翠娘混沌的脑海里！沁香居的管事！
瞬间，她心脏猛地一抽，一股不祥的预感轰然升起——莫不是那两个煞星在她的地盘捅出了什么天大的篓子？
想到这里，金翠娘猛的从桃木圈椅中站起身！脚下那双缀满米粒珍珠的绣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噔噔噔”的急促闷响。
她朝着门口疾步冲去，动作间满是按捺不住的慌乱！
“哗啦——！”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她从里面猛地拉开！门外走廊昏黄的光线下刺得她眯了眯眼，待适应后，金翠娘才看清莺儿此刻的狼狈模样。
那对晨间还精心梳起、缀着碧玺珠花的双环髻此刻早已松散不堪！
一支赤金蝴蝶簪从右髻滑落，斜斜勾住几缕被冷汗浸湿而黏在颊边的乌发。
左鬓的水滴耳坠只剩一只，孤零零晃荡着。
唇瓣褪尽血色，不住哆嗦，脸颊上汗渍混着灰痕，眼妆也晕开了些。
樱草粉的轻罗纱裙皱成一团，裙摆和下襟沾着显眼的尘污，甚至洇开几点深色水渍。
唯一让金翠娘在绝望中感到一丝“安慰”的，是莺儿脚上那双绣着桃瓣的绣花鞋。
还完好地穿在她那双小巧玲珑的脚上——比柳烟那死丫头连鞋都跑丢了，多少还算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快！进来！”金翠娘一把攥住莺儿纤细而冰凉的手腕，用力往屋里拽——力道大得让莺儿踉跄得差点撞上门框。
“说！沁香居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两位…怎么样了？”
“给我从进门那一刻起，把你看见的、听见的，一个字都不许漏！全给老娘说仔细了！”
声音陡然压低，淬着狠劲，“敢瞒半点，老娘现在就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扔护城河里喂王八！”
她抬手死死钳住莺儿小巧的下巴，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那细腻的皮肉里，强迫着抬起了她的头
莺儿的下巴被捏得生疼，泪水大颗大颗滚落，混着脸上的污渍流下两道歪歪扭扭的水痕。
她望着金翠娘那双因盛怒而更显凌厉的狐狸眼——正死死盯着她，巨大的恐惧瞬间扼住了喉咙，让她连气都喘不匀，只能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开始回忆：“大…大管事…奴家…奴家进去的时候，刚推开门…就…就闻到一股…一股冲天的恶臭！
是…是那种…骚…骚味…呕……”她脸色更白，忍不住干呕了一下，才继续说，“然后…然后就看到…那位林公子…林公子他…像一滩烂泥，软在地上…裤子…裤子那里湿透了一大片…又黄又骚…味儿就是从那儿来的！
脸…脸肿得像发面馒头…青红交错的巴掌印…嘴角还挂着血丝…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头发也散了…眼神直勾勾盯着房顶…像是…像是魂都吓飞了……”
莺儿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他身边…地上…摔碎了一个青花瓷的小碟子…碎片溅得到处都是…边上…边上还滚着一颗…剥得干干净净的葡萄肉…沾满了灰和地毯的毛绒…”
她说到这里，身体猛地一颤，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恐怖的场景，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与惊惧，“然后…然后奴家就…就看到了墙上！
就在林公子头顶那么高的墙上…死死钉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银刀子！”
金翠娘屏住呼吸，抓着莺儿的手收得更紧。
“那刀子…刀柄上还镶着小颗的红宝石呢…看着就是我们配水果用的那把小刀…”
莺儿的声音抖得几乎断断续续，“可…可那刀尖上…它…它刺穿了一片…薄得能透光的…葡萄皮！
就…就那么直挺挺地钉在那里！
那皮子薄得跟…跟玉纱似的…边缘干干净净…一点儿多余的肉渣都没有…可是…那么高…那么硬的一面墙啊…它就那么钉穿了！像钉豆腐一样！
大管事…您说…这要是…是钉在人的脑袋上…脖子…心上……那得…那得多狠…多准的头啊！呜…”莺儿终于忍不住，低低地呜咽起来，身体抖如筛糠。
金翠娘听完，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那紫衣少年抱着戴面具的公子时，投来那道毫无温度的一瞥。
他当时是带着怎样的杀意在看那林公子？这墙上的刀和皮，难道就是他无声的警告吗？还有那个戴面具的青衣公子…还活着吗？
莺儿抽噎着继续说道“之后……之后奴家魂儿都吓飞了，腿都软了…无意...地转过头看向窗边…”
只见那…那两位公子…就站在窗边那片夕阳里头…披着金光…
那紫衣公子正侧身望着那位戴面具的公子... ...眼神... ...与对林公子时... ...截然不同——
奴家也说不上来，就觉得……像捧着块稀世的暖玉，又像护着捧在掌心的朝露，半分重手都不敢下，仿佛稍一磕碰，那珍宝就会碎成齑粉似的……
接着莺儿回忆起那暖阳下的惊鸿一瞥，惊恐中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
“后来…后来那位戴面具的公子…他…他就转过身来了…”莺儿喘了口气，情绪稍稍平复些，但依旧带着颤音，“隔着面具…奴家看不清他的脸…就觉得他特别虚弱…站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可他那眼神…冷冷的…扫过来的时候…奴家就觉得…像被冰水浇了个透心凉…什么心思都藏不住了…
紧接着他…他出声让奴家过去…奴家哪敢不从…硬撑着发软的腿走到他跟前…”
莺儿仿佛又落进那窒息的威压里，声音低了下去：“然后……奴家就见他慢慢把手伸进右边袖子深处，抽出一支……一支玉笛来……”
“那笛子是什么样子？”金翠娘急切地追问，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是…”莺儿眼中流露出难以磨灭的记忆，“通体白得…像最上等的羊脂玉！
在窗边的夕阳里…闪着莹莹的柔光…可那不是单纯的白！
那玉的表面…奴家看得真真儿的！有好几缕细细的…金灿灿的丝线…像是在缓缓流淌一样……
最后…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竟隐隐约约缠出了一只…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的图案！
那凤凰的冠子…羽毛的尖…还有伸开的翅膀…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会儿正好有束光照在笛子上…那金线勾出的凤凰…就好像…好像活了…要从笛子里飞出来似的！
金光四射…晃得人眼都花了…”莺儿语气里带着浓烈的惊叹，“那笛子的尾端处…还挂了个…小小的、圆环形的金凤玉佩…”
莺儿连忙将一直死死攥在手心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捧到了金翠娘面前，仿佛那是什么极易碎裂的无价之宝：“您…您看…就是…就是这个…那位戴面具的公子…把这个…给了我…说…说是抵了今日的账……就让我退下了…”
金翠娘的狐狸眼骤然瞪得滚圆，呼吸猛的凝滞，视线死死粘在莺儿掌心那枚小巧玲珑的圆形镂空金凤玉佩上！
玉佩通体是毫无杂质的赤金，以精妙拉丝工艺盘结而成，镂雕技法更是出神入化——一枚指尖大的微型金凤凰活灵活现，恰好嵌在圆形金环中央。
这金凤虽小，却处处见真章。高昂的凤冠如跳动的火焰，墨珠似的凤眸锐利如锋，透着俯瞰众生的威仪。
每片翎羽都棱线分明，边缘锋利如刃，即便在昏黄灯光下，羽翼上若隐若现的细小绒毛纹理也清晰可辨。
它舒展着身姿，尾羽流丽铺展，竟生出一股直欲振翅腾空、冲破九霄的磅礴气势来！
整个玉佩外围箍着一圈更细密的黄金拉丝，下方垂着几串由纯净无杂的金线搓捻而成的流苏，每串流苏末端都缀着一粒赤豆大小、圆润饱满的金珠。
此刻，这枚金凤流苏玉佩沐浴在藏玉阁柔和的光线下，赤金光泽流转不定，将镂空纹路的复杂精妙映照得纤毫毕现。
那金凤凰仿佛活了过来，在光晕中振翅欲鸣！周围的温润玉器、华美锦缎、彩绘鱼跃龙门藻井，在它的光芒下尽皆黯然失色，宛如一捧黄土仰望煌煌烈日！
藏玉阁瞬间被死寂笼罩——
金翠娘丰腴的身子剧烈颤抖，激动得险些尖叫出声。
她小心翼翼地用两指捏着金环边缘，从莺儿掌心轻轻捻起那枚小巧的玉佩，凑到眼前一寸寸细瞧。
她那双因极度震惊而圆睁的狐狸眼，死死黏在微缩金凤的每一处细节上——
冠羽的火焰纹理、尾羽的根数、爪尖红宝石的切割面……越看越是激动。
“是…是它！真的是它！！”是那神秘女子所用武器上的配饰线索之一！
金翠娘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老天开眼！自上元夜那晚开始王爷，调动了“墨影阁”所有的暗桩子、眼线、耗尽了不知道多少财力物力！翻遍了京城犄角旮旯！
甚至快把整个大胤都快掀过来了！就为了找！找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神秘女子
她激动得唾沫横飞狂吼道，找了这么久！连个影子、连个名字都没摸到！线索几乎全都断了！
今儿个…今儿个居然…居然被我金翠娘…瞎猫撞上死耗子…就…就在我的楼里？被我的人碰上了？这可是泼天的功劳啊！
然而，这狂喜仅仅持续了一瞬！一股寒意骤然袭来！
等等！
她今天干了什么？
金翠娘的瞳孔猛地骤缩，脑海中不受控地回想起那惊悚一幕。
自己领着一帮膀大腰圆、面目凶狠的打手，气势汹汹地踹开了沁香居的雕花木门！
虽说被那紫衣煞星一个眼神便吓退了，但“恐吓”之事已板上钉钉，无法挽回了。
她忽的忆起踹门后，匆匆瞥见那紫衣煞星怀中护着的青衣公子。
当时只觉那人气质超凡脱俗，身形单薄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
此刻静下心来细想，那隐藏在纤弱外表下的孤高疏离，即便重伤垂死，仍像雪山之巅高悬的冷月，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清寒之气……
那不正是之前在“揽月轩”向王爷汇报事务时，自己不小心偷瞄到桌案上那画中仙子独特的清冷之姿吗？
“天杀的！我竟然猪油蒙了心，带人堵门，还这般凶神恶煞地冲撞她！”金翠娘越想越后怕，浑身颤抖如筛糠。
豆大的冷汗从鬓角和鼻翼滚落，砸在颤抖的手背上，发出细微的“吧嗒”声。
她深知王爷那张温润似玉的面容下，潜藏着何等汹涌的暗流——
而那位神秘女子，竟能熔穿王爷常年冰封的玉面，让他眼底浮起从未有过的偏执暗芒。
这女子，很可能就是王爷心尖上的人，或许还是未来的谨王妃，她们所有人的主母！
而自己呢？不过是个烟花柳巷里的管事老鸨，竟胆大包天，带着一群莽夫踹了未来主母养伤的房门，惊扰了王爷心心念念的贵人。
甚至差点让那些没脑子的粗人动手伤了她。金翠娘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犯下这罪过，就算诛灭九族都难以抵消啊！
“这下完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她了！死定了，这次绝对死定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把淬满剧毒的锋利匕首，直直刺进她的心脏，搅得她五脏六腑都好似被碾碎了。
刹那间，她眼前一黑，一股浓烈的腥甜从喉头翻涌而上，她下意识死死咬住下唇，才将那口涌上的鲜血咽了回去，可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来的铁锈味，久久不散。
她紧紧攥着掌心的玉佩，巨大的恐惧与悔恨如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方才的狂喜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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