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昭阳第一次杀人是在十四岁。
雨水顺着大明宫青灰色的屋檐滴落,将白玉阶前那滩暗红的血迹冲刷成蜿蜒的小溪。她松开手,染血的匕首"当啷"一声落在金砖地上,惊飞了檐下一对避雨的燕子。
"郡主..."老嬷嬷颤抖着递上丝帕。
李昭阳没有接。她凝视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那个突厥细作脖颈上的温度。方才这双手是如何灵巧地避开肋骨,将匕首精准送入心脏的,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去告诉姑母,刺客已经处置了。"她弯腰拾起匕首,在死者衣袍上擦净血迹,"再备热水,我要沐浴。"
走出偏殿时,她看见奶娘周氏瘫坐在廊柱下,脸色比宣纸还白。这个把她从小带大的妇人此刻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嬷嬷怕我?"李昭阳停下脚步。
周嬷嬷猛地摇头,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郡主才多大年纪,怎么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这些腌臜事本该让侍卫来做。"
"侍卫?"李昭阳轻笑一声,指向殿外被雨水打湿的羽林卫尸体,"若不是我发现茶里的曼陀罗味,此刻躺在那里的就是姑母了。"
她解下沾血的外袍扔给宫女,头也不回地走向浴殿。温热的浴汤里漂浮着安神的兰草,却洗不去萦绕在鼻尖的血腥气。李昭阳将整个人沉入水中,直到肺叶传来灼烧般的疼痛才猛然抬头。
水花四溅中,她看见铜镜里的自己——湿漉漉的眉眼还带着稚气,嘴角却已经学会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那夜之后,长安城多了个传言:昭阳郡主李昭阳,是朵开在血泊里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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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咸宁公主抚摸着鎏金护甲,若有所思地看着跪在殿中的侄女:"圣上让你协理六宫事务?"
"是。"李昭阳垂着眼睫,"说是协理,实则是让昭阳盯着韦贵妃。"
"你应了?"
"应了。"
咸宁公主长叹一声:"你才十六岁,这些勾心斗角的事..."
"姑母。"李昭阳抬起脸,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三年前那个突厥细作,是韦家放进来的。"
殿内霎时寂静。咸宁公主的护甲在案几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有证据?"
"有。"李昭阳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牌,"刺客身上找到的,韦家死士的凭证。"
咸宁公主猛地攥紧玉牌,指节发白:"为何不早拿出来?"
"当时拿出来,不过是死一个韦贵妃。"李昭阳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我要的是整个韦家。"
窗外传来宫女的嬉笑声,惊飞了一树海棠。咸宁公主这才发现,当年那个跟在她身后要糖吃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一柄出鞘的剑。
"圣上知道吗?"
"知道。"李昭阳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所以他让我协理六宫。"
咸宁公主突然觉得脊背发凉。她这个侄女,不知何时已经成了圣上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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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韦家倒台那日,长安城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李昭阳站在刑部大牢外,看着韦氏一族三百余口被押上囚车。韦贵妃早在三日前就用金簪刺穿了喉咙,据说死前咒骂李昭阳不得好死。
"郡主,韦家小公子才八岁..."刑部侍郎捧着名册欲言又止。
"圣上开恩,未成年者流放岭南。"李昭阳掸去肩上的雪花,"侍郎大人莫非觉得不妥?"
"下官不敢!"侍郎慌忙低头,"只是...那孩子一直哭喊着要见郡主..."
牢房最深处,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干草堆里。听见脚步声,男孩猛地抬头,露出一张与韦贵妃七分相似的脸。
"你就是害死我姑姑的恶鬼!"男孩扑上来就要撕打,被狱卒死死按住。
李昭阳摆摆手让狱卒退下。她蹲下身,平视着男孩充血的眼睛:"你姑姑在我姑母的茶里下毒时,可想过那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你胡说!姑姑不会——"
"这是她亲笔所书的密信。"李昭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要看看吗?"
男孩的哭声戛然而止。他颤抖着接过信笺,熟悉的字迹让他瞬间崩溃。李昭阳静静地看着他瘫坐在地,眼泪混着鼻涕糊了满脸。
"为什么...为什么给我看这个..."男孩抽噎着问。
"因为仇恨需要真相作为养分。"李昭阳起身,雪白的狐裘在肮脏的牢房里纤尘不染,"记住今日的滋味,若你能活着长大,随时欢迎来找我报仇。"
走出大牢时,雪下得更大了。李昭阳仰起脸,任由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身后传来周嬷嬷的叹息:"郡主何必刺激那孩子..."
"嬷嬷,你知道韦家为何能猖狂这么多年吗?"李昭阳突然问。
"这..."
"因为他们总以为对手会心软。"李昭阳哈出一口白气,"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李昭阳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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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阿史那燕找上门时,李昭阳正在擦拭她的短剑。
西域女子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金发上还沾着夜露:"久闻昭阳郡主大名。"
李昭阳头也不抬:"郑元朗派你来的?"
"不,我自己要来的。"阿史那燕径自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听说郡主在查军饷案?"
剑锋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蓝光。李昭阳终于抬眼看向这位不速之客:"你有情报?"
"我有证据。"阿史那燕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郑家与突厥贵族的往来记录,还有...太子的亲笔信。"
李昭阳接过羊皮纸,快速浏览后瞳孔微缩:"你要什么?"
"合作。"阿史那燕的绿眼睛在烛光下像两团鬼火,"我要郑元朗死,你要太子倒台。"
"为什么找我?"
"因为长安城里,只有昭阳郡主敢对太子亮剑。"阿史那燕轻笑,"当然,还有那个贺家的小将军,但他太感情用事了。"
李昭阳将短剑归鞘,金属摩擦声在静夜中格外刺耳:"明日午时,慈恩寺见。"
阿史那燕离开后,周嬷嬷从屏风后转出:"郡主,此女不可信。"
"我知道。"李昭阳将羊皮纸凑近烛火,火苗立刻吞噬了边角,"但她有句话没说错——整个长安,只有我敢对太子亮剑。"
火光照亮她半边脸庞,另外半边隐没在黑暗中。周嬷嬷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十四岁的郡主站在血泊里的样子。
"郡主打算怎么做?"
"先见见那位暮小姐。"李昭阳看着羊皮纸在火焰中蜷曲成灰,"贺明朝心尖上的人,应该不全是儿女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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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马球赛那日,李昭阳特意选了一身红衣。
看台上,她冷眼旁观太子故作镇定的样子。当暮岁安站出来喊冤时,她看见太子眼中闪过的杀意,也看见贺明朝瞬间绷紧的背脊。
"圣上!"她适时上前,呈上木匣,"臣女有本奏。"
木匣里装着先太子死亡的真相。当她看着皇帝颤抖的手抚过那些证据时,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平静。二十年前姑母夜夜的哭声,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慰藉。
混战中,她看见阿史那燕为暮岁安挡下郑元朗的匕首。西域女子倒下时嘴角带笑,而郑元朗在"春风醉"的毒性下痛苦哀嚎。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尘埃落定后,暮岁安来找她道谢。那个曾经娇弱的御史千金如今眼中有了锋芒,倒是与贺明朝很相配。
"郡主为何帮我们?"暮岁安问。
李昭阳望向远处的山峦:"我说过,我不是帮你,是帮贺明朝。"她顿了顿,"也是为我自己。"
她没有说的是,那夜在慈恩寺,阿史那燕告诉她郑家与突厥勾结的证据就藏在先太子陵墓中。她独自潜入阴森的陵寝,在棺椁暗格里找到了染血的密函。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抱着冰冷的石碑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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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太子被废那日,李昭阳去了咸宁公主府。
姑母正在修剪一株海棠,见她来了,笑着招手:"来,看看我新栽的花。"
李昭阳接过金剪刀,利落地剪去一根斜枝:"姑母,我要去河西了。"
"什么时候?"
"三日后。"
剪刀"咔嚓"一声,又一截残枝落地。咸宁公主轻叹:"为了查军饷案的余党?"
"嗯。"李昭阳擦拭着剪刀上的树汁,"还有阿史那燕说的那批失踪的军械。"
咸宁公主突然握住她的手:"昭阳,你今年才二十二岁..."
"姑母,我杀第一个人时,就已经不是孩子了。"李昭阳微笑,阳光透过海棠花枝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三日后,一队轻骑离开长安。为首的将领一袭红衣,腰间短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城墙上,暮岁安和贺明朝并肩而立,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滚滚烟尘中。
"郡主会回来吗?"暮岁安轻声问。
贺明朝摇头:"长安对她而言,太小了。"
远去的队伍扬起阵阵黄沙。在更远的西北,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这柄出鞘的利剑。那里没有深宫的勾心斗角,只有最纯粹的生死较量。
李昭阳策马奔驰,风声在耳边呼啸。她想起很多年前,奶娘问她为何要选择这样一条路。
当时她怎么回答的?
"因为这世上,总要有人去做那把斩断黑暗的刀。"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