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三更天飘着冻雨,檐角冰棱折射着半轮冷月。苏妄言踏碎最后一张镇妖符,青蚨剑上的朱砂在寒气中裂开细纹——这是今夜第七次符纸失效,那道雪白身影总在她剑锋将及之时,化作流萤般的灵气遁走。
“清霄阁的小娘子,脚程倒是不错。”
琉璃瓦上的积雪突然炸开,白砚斜倚屋脊,九条狐尾在身后铺成月光织就的缎面。她指尖捻着片融化的雪晶,妖力所及之处,瓦当兽首的眼瞳竟泛出磷火般的幽蓝,“昨夜在西市撞翻我三坛桃花酿,今日又追着我绕朱雀街跑了十八圈,莫不是对我这尾巴动了心思?”
苏妄言握紧剑柄的手青筋微凸。三天前在乱葬岗,她亲眼看见这只九尾狐用尾尖精血喂给濒死的孩童,可《妖录》里白纸黑字写着,白砚在贞观十九年吞食七名牧童心肝。清霄阁训诫曰:“妖类行善,必有所图。”她踏剑而起,衣摆上的八卦纹在风雪中明灭:“阁下若真心怀善念,为何要撕毁城隍庙的《往生咒》?”
白砚忽然低笑,狐耳在风雪中轻轻抖动。她足尖轻点瓦片,整座飞檐突然覆满冰晶,苏妄言的剑甫一触及,竟传来刺骨的妖力反噬。“小娘子可知道,那些咒文是用青丘狐妖的骨头磨成的墨?”她指尖划过廊柱,木头上骤然浮现出焦黑的爪痕,“你们清霄阁每贴一张往生咒,就有一只妖的魂魄被困在城隍庙的砖缝里,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未落,苏妄言已欺身而上。剑穗上的青玉铃突然发出蜂鸣——那是师父所赐的辟邪法器,此刻却在白砚面前喑哑无声。她心中警铃大作,正要变招,眼前突然闪过刺目青光。
漫天白蝶自虚空中涌来。
这些由灵气凝成的蝶翼半透明如蝉蜕,翅脉间流转着记忆的碎片。苏妄言的剑“当啷”落地,她看见五岁的自己蜷缩在破庙角落,母亲的尸体早已冰冷,而檐角蹲着只浑身浴血的白狐,七根尾巴断了三根,正将一颗泛着荧光的内丹渡入她心口。更骇人的是,破庙梁上刻着的字迹——“清霄阁借命阵,童男童女各七,以妖骨为引,换凡人十年阳寿”。
“那时你发着高热,喊着‘阿娘别走’。”白砚的声音从蝶群深处传来,狐尾悄然缠上她僵硬的腰肢,“我刚从青丘逃出来,浑身是伤,却偏生见不得小娘子掉眼泪。你师父找到你时,我躲在梁上,听见她对弟子说:‘此女身中妖毒,若留她性命,必成清霄阁之耻。’”
苏妄言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记忆中师父收养她时,的确说过“你父母被妖物所害”,却从未提过破庙中的妖狐救她一命。蝶群散去时,她看见白砚左前爪的毛皮下,一道陈年剑伤蜿蜒至肘弯——正是清霄阁“斩妖三式”的剑路。
“所以你现在要如何?”白砚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冻得发红的耳垂,尾尖恶作剧般扫过她腰间的符袋,“是像你师父当年那样,剜了我的心来祭剑?还是...”她忽然松开缠在苏妄言腰上的狐尾,指尖在漫天冻雨中凝成冰晶匕首,“试试被自己人追杀的滋味?”
远处传来清霄阁特有的鹤哨声。苏妄言猛然惊醒,发现白砚已退至十丈外的槐树梢,月白广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摸向腰间,这才惊觉盛着“破妄符”的锦囊不知何时被调了包,里面躺着片带着体温的狐毛。
“后日戌初,西市狸奴巷三号。”白砚的声音混着风雪落下,狐尾在枝头绽开如盛雪,“想看《妖录》里‘贞观十九年惨案’的真相,就带壶没掺朱砂的梅子酒来。”她忽然眨眼,耳尖的雪粒恰好落在苏妄言脚边,化作一滩血水般的痕迹,“若带了清霄阁的人——小娘子可记得,你心口那枚内丹,至今还刻着我的妖纹呢。”
鹤哨声渐近。苏妄言望着雪地上渐渐淡去的狐爪印,忽然摸到剑柄上的凹凸刻痕——那是她十五岁时,师父握着她的手刻下的“斩妖”二字,此刻却像烫在掌心的谎言。她捡起被蝶群震落的《妖录》残页,借月光看清角落的小楷:“青丘圣女江雪衣,以身为祭,封妖骨于清霄剑...”
风雪忽然变大,残页上的字迹被冻雨晕开。苏妄言想起上个月在师父书房,看见砚台里泡着半片狐毛,当时只当是斩妖所获,此刻却惊觉,那毛色与白砚耳尖的雪色,分毫不差。
西市的更鼓敲响第四声时,她终于低头看向自己掌心。那里躺着白砚留下的狐毛,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而掌心的纹路深处,隐约可见淡青色的妖纹——那是二十年前,救她性命的妖,在她心口种下的、与清霄阁道统相悖的,第一缕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