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墨线

1998年夏 暴雨夜

赵建国蹲在烂尾楼裸露的钢筋骨架上，工装裤被雨水浇成铅灰色。三个月前纺织厂改制，他攥着买断工龄的八千块，转头就被私立中学的赞助费吞去大半。远处妻子挺着七个月身孕伏在蝴蝶牌缝纫机上，每锁完十个扣眼才舍得拧开那罐施恩奶粉——那是他用三十车砂浆从工头那里换来的。

"老赵！十二层悬挑板放线！"工友的呼喊混着雷声传来。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墨斗里浸透桐油的棉线在混凝土墙面弹出血痕。当闪电劈开夜幕时，那道泛着松烟清光的墨线竟与出租屋窗台上素描铅笔的投影重叠——昨夜他们对着《新华字典》画了整页"墨"字，妻子说这个字像极了他砌墙时绷直的脊梁。

2007年春 沙尘暴

赵墨把破了洞的书包反背在胸前，橱窗里辉柏嘉水彩笔标价牌上的数字，比她数学课本上所有的加减法总和还要大。晚自习时她听见班主任叹息："农民工子弟要交借读费的呀"，于是用美工刀把每支中华铅笔都削成露出三厘米铅芯的模样。

她不知道此刻父亲正蹲在搅拌机旁，砂砾随狂风灌进他开了线的劳保鞋。碘钨灯把男人佝偻的身影钉在建材堆场上，瓦刀刮擦铅笔的沙沙声混着远处打桩机的轰鸣。那些用砖灰抛光过的六棱木杆，在黎明时分泛出钢筋混凝土的冷调光泽，却在她素描本上流淌出比马利画材更温润的灰。

2015年冬 拆迁区

礼堂消防通道的铁门将喝彩声滤成模糊的潮汐，赵墨盯着白舞鞋上狰狞的猩红，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教她辨认安全出口标识的绿光。门外传来带着河南口音的叩击声——两短三长，是砌清水墙时的十字交叉敲击法。

推开门时，父亲正用长满冻疮的手掌护着怀里什么东西。院中新浇的水泥台阶还泛着碱花，那根用脚手架扣件焊接的芭蕾扶手在暮色中舒展成铁画银钩。她看见钢管衔接处贴着三片云南白药创可贴，就像当年裹在铅笔头上的防滑胶布。

2023年清明 建筑事务所

赵墨站在全息投影仪前讲解新中式庭院设计，腕间墨斗纹样的银镯突然折射出奇异光芒。当她用BIM软件调出承重梁参数时，监控画面里那个总在工地门口徘徊的老人，正用开裂的拇指丈量着女儿设计的窗棂比例。

拆迁办主任第八次登门时，赵建国终于收下了安置房钥匙——协议签在女儿获得普利兹克奖次日。搬家工人从他枕下翻出个生锈的饼干盒，里面整齐排列着二十三支铅笔头，每支都刻着极小的正字计数，恰与某位建筑师童年素描本里的碳痕总数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