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许熹音,是执掌三界的天君天后之幼女。头上有三位兄长,个个文韬武略在三界颇负盛名。我出生时,四海八荒呈一片升平繁荣气象,长到两万岁时都是顺风如意的神仙。人人都说我这个天族公主生在好时候,又道我是个桀骜不驯,娇纵任性的主。飞升上仙的天劫还有两百年便到来。我父君欲让司命在气运簿上给我添几笔,给我弄到凡间去渡几十年的劫。
人人都说,熹音殿下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几万年,蓦然到了凡间,不用几十年,几年便得嚷着回来。
可是他们又怎么理解,我去往凡间两遭而归,便再不是那个懵懂天真的公主。
第一世,我附在了那在即将出阁前便不幸死去的许锦懿身上。许锦懿原是那旭州将军的嫡女,自幼便按着王后的标准培养,预备着嫁给那旭州的未来王储。那时候天下四分五裂,旭州,西齐,嘉瀛之主各自为王,然而谁不想一统天下,成为那九五至尊呢?
沈长庭原是老旭州王的一个美人生下的庶子,在十几个王子中遮掩锋芒,却在老王君崩逝后,一举为尊。他能称王,作为王后母家的许氏功不可没。我附到许锦懿身上已有七年,亦嫁了沈长庭七年。从十四岁到二十一岁,腥风血雨,权力交替,我都在他身边。
然而春花秋月,孤影照惊鸿。
七年间,我无数次登上过重华台,看着皎月,思量着如何按照司命给我的许锦懿的命数走完下一程。旭州的月忽明忽暗,有时候如同白玉盘高悬,有时尖角弯弯,像美人莞尔一笑的模样,可有时层层乌云隐蔽着这一束白月光,我看不见光亮。
父母和兄长还好吗?有没有顶住那些上仙上神的参奏。还有那紫阳君,究竟是何心思?
我和紫阳君,不过数面之缘。他记得我是天君的女儿,却不知道我姓甚名谁。那时天宫宫宴,我被素蘅表弟哄骗去了禁地遇险,是紫阳君来救了我,又不幸受了轻伤。人人都说,熹音殿下顽皮过甚,请求天君严惩,以示天威。无人相信我是中了素蘅的计谋。
他全家为四海八荒的升平而牺牲,留下这么一个孤儿 。素蘅文弱可怜,掉一滴泪便如星子般,闪耀着众仙。所以他哭哭啼啼说:“天君天后明鉴,素蘅寄承于天君天后膝下是莫大的恩赐,怎敢陷害熹音殿下?”
那时候我年少气盛,在大殿之上与他胡搅蛮缠,最终被父君训斥,落得污名。母后在众仙面前哀求父君,重新彻查此事,在没有定论之前,不要将我送去凡间历劫,执掌天宫的她在大殿上以一己之力同其他人对抗,只为我少受一些苦。我不忍母后这般,便自请下凡去,不过若我渡劫成功回来后,此事必须重新彻查。
后来我去送药答谢紫阳君那日的救命之恩,他对我说:“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于是我有些愠怒,他既然知道,为何不说。可碍于他的身份,我还是忍着脾气,放下药,随即向他行礼:
“君上那日舍身相救,熹音感激不尽。君上尊贵,对旁的事情漠不关心。可此事关乎我的名声还有我母后的那日所受的屈辱,我不能置之不顾。或许君上有别的原因,所以无法及时说明我是否有冤屈。如今此事先暂且搁置,熹音不日即将下凡历劫,今日便壮胆恳请君上允诺,在我历劫回来后,召来天宫众仙,将实情说出。我虽然顽劣,可也不会害人,更不能令我和母后白白咽下这个委屈。背上污名,放任元凶逍遥自在。”
这一番话说出口,扫平了我多日的不畅快。素蘅、还有那些不明就里就对我与母后投射恶意的仙子,你们给我等着。
“娘娘,府里递了折子来。”
近身的掌事宫女月芙递了一本折子到我眼前,拉回我的思绪。月芙是我到了人间以后,唯一一个与我亲近之人。她是原主许锦懿从小到大的玩伴和侍从。气运簿上说,她与许锦懿的情分不止于主仆,胜似姐妹。
我接过折子,略略看了几眼。心下暗道不好,我在凡间的父亲许将军,他的门生征讨西齐时叛国投敌,朝中不少大臣弹劾许家,许将军递折子进宫,不过是想让我在沈长庭面前说清,撇清与反贼的关系。
“娘娘,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月芙是我家的家生子,她母亲是我母亲的陪嫁侍女,如今许家的管事妈妈刘氏,我母亲宅心仁厚,嫁入许家后给刘妈妈找了个殷实的夫家,又烧了刘妈妈的卖身契,使她脱离贱籍,成为平头良民。
刘妈妈为报恩,将女儿送入许家做我的陪读和侍从,我凡间的父母待这个女使不薄,所以月芙对我,对许家忠心耿耿.
“唯有明日一早,去见王上。咱们总得知道,王上的态度。”
我回到寝宫里,卸了妆发钗环躺在床榻上,却辗转难眠。我与沈长庭虽是少年夫妻,但并不亲厚。他是一路厮杀的上位者,而我不过是于他有利。又或者说两相各有利益索取,许家送女儿进宫为后,不也是想千秋万代吗?
然而这些年,以我父亲为首的氏族越来越庞大,沈长庭将来要一统天下,又岂会容忍这些大臣掣肘于他。我父亲为王后之父,是旭州的大将军,掌管着旭州的二成兵马,他一出事,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此事属实许家冤枉,但我心中仍是不安。
盼望沈长庭能够念在夫妻一场,不要听信奸佞之言,能让我许家平安无事下去。可我又暗暗道:司命啊司命,你给我排的到底是什么气运啊。
待我去见沈长庭时,他却将我拒之门外。
这天下着蒙蒙细雨,天气格外阴沉。我换上了云锦所制的裙襦,梳了流云髻,熬了参汤做了他爱吃的荞麦包去云和殿。月芙打着伞在我身后,我另一个心腹女使月灵提着食盒在一旁,伺候我的奴仆打着伞,整齐的站成两排在我身后。不知为何,今日的天气总像我的心情一般沉郁。
德内监第三次从里面出来了,他脸上的表情是歉意,更多的是对我这个王后的同情怜悯,他说道:“王上政务繁忙,暂时没空见娘娘,王上说,等忙完了就去陪娘娘...王上还说了,外头阴雨连绵,风大寒凉,娘娘便先回宫去吧。”
沈长庭不想见我是真,但是后面这些关怀安抚的话语,只怕是德内监杜撰之言。
“本后明白,多谢你了,德内监。”
“娘娘快回吧,这风大天寒,若是着凉了,王上必然心疼,王上心中还是挂怀您的。”
我虽恪守职责本分,用心做好一个王后该做的,但是今时今日的沈长庭罔顾了我的颜面,当着众多奴仆内侍面前,将我拒之门外,从云和殿里出来的官员,每一个人看我的眼神都跟看一个笑话。我拢了身上的坎肩,似是愠怒说道:
“王上当真心疼,让我在这雨天里等上两个时辰,最后一次通报出来才请我回殿内。”
反正我许家早已被唾沫星子淹了半边,我又何苦折磨自己。继而我拂袖而去,还将食盒中的吃食悉数赏赐了下人。
夜里,我正准备就寝之时,我宫里的小宫女清儿激动的跑进来说:“恭喜娘娘,德内监来传话,王上三刻后便会驾临咱们和宣殿,请娘娘稍作准备。”
我忍不住心中咒骂起来,这渡的到底是什么劫,连睡觉都不安生。然而我面上平淡无波,挥手让清儿传话去小厨房备些点心,又如同牵线木偶般让月芙,月灵给我重新梳妆,可是当她们给我戴上第一支流苏钗时,我便幡然醒悟,万一沈长庭只是单纯来问罪我今日的不敬行为,我浓妆艳抹岂是又加一罪。所以我制止了身边的两个丫头,只随便换上一件常穿的杏色裙襦,出了寝殿。
后脑披着散发,只别了一支金色牡丹图样的流苏钗在发髻上,外加几支小小钗环嵌入发髻里,竟同那些未嫁的少女无异。我虽是历劫,但也为许锦懿的人生默默叹息。
“王上至!”
沈长庭白色宽大的长袍垂于和宣殿的地毯上,长袍上水墨丹青的刺绣衬得他儒雅温和,可他将来是一统天下的帝王,这份儒雅,也只会日销殆尽。
“妾拜见王上。”
我率领着和宣殿一众奴仆恭恭敬敬朝他下跪行礼,他走到我面前停顿了一下,伸出手双手递到我面前,我自然十分熟练的把双手放到他的掌心里,并说了声:“谢王上。”
沈长庭比我年长四岁,正是血气方刚大有所为之时,兴许是许锦懿的命中无子,成婚七年,未曾诞下一儿。不过沈长庭的妃嫔虽然不多,但有一个争气,在沈长庭继承王位的第一年,也就是我嫁给他的第三年,他的第一个儿子从一个美人的肚子里出来了;接着这些年,只出生一位公主。可惜公主生下半年,尚未册封便已经早夭。
他生的是俊朗,不同于话本子里描述的白衣公子,什么剑眉星目,肤白貌美。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含着对天下江山志在必得的雄心壮志。浑身上下是帝王的气息,不像其余二十出头的少年郎,他已经隐隐约约有些胡茬,是让人臣服的掌权者。
沈长庭在和宣殿正殿的主位坐下,我站在他眼前,指使宫女为他奉茶。
“王后不必站着,坐下吧。”
“是。”
我提起裙摆,坐在他身侧,却离他有三寸之远,得体守礼。沈长庭瞥了我一眼,只是抿了口茶,随即叹气,只说:“这茶甘冽清香,只是到底没有王后的参汤好喝。”
“王上没喝到,怎么知晓妾的手艺呢?”
殿内一阵寂静,我虽然垂着头,但也能感知到沈长庭的目光灼灼。
“王后可是在怪本王?”
我听到茶杯重重落在长椅边上的小几的声音,便猜测他应是生气了。这些凡人君王真奇怪,怎么这般阴晴不定。
“王上是旭州之主,胸怀天下江山,日理万机,妾不过小小女子...”
“王后!”他打住了我的话,语气中的愠怒更为明显:“本王不想听这些阿谀奉承的话,再者,你不是普通女子,你是许家的女儿,你父亲还掌着旭州的二成兵马呢。”
“那王上,希望妾说些什么呢?”
我抬头,鼓起勇气直视沈长庭,不曾想他笑了出来,接过我的话:“你是王后,自然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又是这样的死局,若我说,彻查叛军一事,还许家一个清白,他势必以后宫不可干政来打断我,若我一言不发,不仅尴尬,还会失去一个辩白的机会...
“王上,妾与你相识于微时,相伴至今。你可曾把我当作真正的妻子看待?”
我这个问题,把沈长庭问得一愣。若他答是,那我便大可以直言,若不是...
“当日父王赐婚,众朝臣为证,本王亲自牵着你的手入云和殿朝拜,又怎么不是真正的妻子?”
现在换我愣了半晌,我想继续说话时,他一挥手遣散殿内所有人,随后挨近我,牵过我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前:“本王明白你担忧什么,我答应你,许家的事情我一定谨慎处理好,给你一个交待。锦懿,信我。”
他许久没有唤过我的闺名。
自那日之后,他夜夜留宿和宣殿,奇珍异宝如流水般进来,我明白,他希望我依靠他,他希望我可以依附他信任他,可是帝王家从来是无情的,而且他将来要一统天下,群臣弹劾许家,贬官事小,若是坐实许家通敌卖国之罪,什么夫妻情分都是过眼云烟。
所以我还是要弄清楚,我在凡间的这位父亲,有没有参与到这些龌龊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