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车碾过“草原天路”的石碑时，朝阳正从桦木林后探出头，将“中国66号公路”几个红字染成琥珀色。苏小满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蜷了又松——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开上盘山公路，后视镜里蜿蜒的柏油路像条被揉皱的蓝丝带，缠绕在起伏的草甸间。
中控屏突然亮起，小自在的声音裹着晨雾般的温柔：“本周任务已更新——在草原上躺1小时，数云朵形状，听风的声音。”苏小满盯着仪表盘上跳动的公里数，喉咙发紧。对习惯用Excel表格拆解目标的她来说，“数云听风”这种模糊指令，比策划百万级活动更令人不安。
副驾驶座上，手机依然黑屏。她鬼使神差地按了下开机键，却在震动响起前猛地扣住电池盖。金属卡槽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像某种决裂的仪式。车载音响适时切入一首老歌，沙哑的女声唱着“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苏小满突然笑出声，惊飞了路边啃草的野兔。
房车拐进一处观景台时，苏小满被眼前的景象撞得呼吸停滞。漫无边际的绿浪中，蒲公英顶着绒毛球随风翻滚，远处风车叶片在蓝天下划出迟缓的弧线。她摸出揣在口袋里的旧咖啡杯，杯底残留的咖啡渍在阳光下泛着油光——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在非工作时间触摸这个杯子。
“1小时，60分钟，3600秒。”苏小满在折叠椅上坐下，打开手机备忘录，拇指悬在计时器上方迟迟未落。草原的风掠过车窗缝隙，发出细微的呜咽，像极了深夜办公室空调外机的嗡鸣。她下意识摸向手提包——那里本该装着平板电脑，此刻却只躺着前车主的手账残页。
第一朵云从风车后方探出头时，苏小满正在本子上画时间轴。铅笔尖突然顿住：那团云像被扯散的棉花糖，边缘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她数到第三朵时，发现云层底部藏着淡紫色的阴影，像打翻的墨水在宣纸上晕染。备忘录里的“任务进度”栏依然空白，计时器的00:00却在不断跳动。
“第17分钟，云变成了奔跑的马。”苏小满咬着笔尖写下这句话，字迹歪歪扭扭。草丛里突然传来窸窣声，她抬头看见三只土拨鼠立起身子，浅棕色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焦糖色。记忆突然闪回：去年加班到凌晨，她在公司楼下便利店买关东煮，冷掉的萝卜块在塑料盒里泛着惨白的光。
风势突然转急，帆布遮阳棚发出“噼啪”的声响。苏小满抱紧双臂，后颈却被某种温热触碰——是阳光，穿透云层的光束像液态金，顺着脊椎往下淌。她想起体检报告上“颈椎反弓”的诊断，鬼使神差地躺倒在草地上，后脑勺陷进带着晨露的草甸。
云朵在视网膜上流转，从鲸鱼尾巴变成破碎的船帆。苏小满的睫毛捕捉到风里的细尘，混着草籽拂过脸颊。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悠长的牛哞突然刺破寂静，她猛地抬头，正看见夕阳将整片云烧成蜜色，光线穿过草叶在掌心投下细密的光斑。
手机备忘录的计时器停在30:12。苏小满盯着屏幕，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锁屏键。工作群此刻应该已经炸了吧？老板的红色感叹号、客户的催命语音、同事的甩锅表情包……这些念头像走马灯般闪过，却在她摸到口袋里的旧咖啡杯时戛然而止。杯沿的缺口硌着掌心，提醒她此刻躺在真实的草原上，而不是写字楼23层的隔间。
“第31分钟，云像老板的保温杯。”她在本子上写下，又立刻划掉，重新改成“像融化的冰淇淋”。笔尖戳破纸张的瞬间，远处传来孩童的笑闹。循声望去，几个蒙古族少年正骑着小马驹追逐，套马杆上的红绸带在风中猎猎作响。
阴影在草地上缓慢爬行，苏小满数到第47朵云时，发现自己不再计算剩余时间。风里混着松针与牛粪的气息，某种记忆被突然唤醒：七岁那年，她在奶奶家的后院追蝴蝶，摔进刺玫花丛，膝盖流血却笑得喘不过气。后来呢？后来她学会了用酒精棉片消毒伤口，学会了把哭声调成静音，学会了在PPT里用进度条拆解情绪。
“还有15分钟。”小自在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苏小满坐起身。后腰传来针扎般的刺痛——是常年久坐的腰肌在抗议。她揉着酸痛处，目光落在远处的风车群上。叶片每转动一圈，就会在草地上投下扇形的影子，缓慢而规律，像极了她曾经痴迷的KPI曲线。
当第60分钟的风裹着暮色漫过脚踝时，苏小满的备忘录里只写了三行字。但她的手机相册里，多了17张不同角度的云——有被夕阳镶金边的，有在暴雨前翻涌如怒海的，还有一朵孤零零挂在天际，像极了被遗落的棉花糖。
回到房车时，她在驾驶座下方踢到个硬物。弯腰捡起，是个铁皮盒，锈迹斑斑的盖子上印着“1998年内蒙古”。打开后，里面躺着枚风干的狼尾草标本，泛黄的标签写着：“当你开始数草叶的纹路，就已经走出格子间了。”
车载广播突然自动切换频道，沙沙的电流声中，传来老派播音员的声音：“草原的云是会呼吸的活物，它们每天变换287种形态，但人类总忙着低头看手机。”苏小满望着后视镜里逐渐模糊的观景台，突然发现自己的肩膀不再紧绷如弓弦。
暮色四合时，房车停在一处牧民的蒙古包旁。头戴蓝头巾的阿嬷端来热腾腾的奶茶，铜壶嘴腾起的热气在夕阳里凝成白雾。“姑娘，你数云的样子，像极了我家那只守着蒲公英的小羊。”阿嬷的皱纹里盛满笑意，将奶豆腐塞进苏小满手里。
夜深了，苏小满躺在房车折叠床上，听着帐篷外狼群遥远的嗥叫。月光透过天窗洒在脸上，她摸出白天捡到的狼尾草，轻轻别在耳后。手机依然安静地躺在抽屉里，而她的手账里，新添了一行歪斜的字：“原来时间不是用来被切割的，是用来被浪费的。”
远处的风车仍在不紧不慢地转动，叶片切割空气的声响混着风声，织成一张温柔的网。苏小满闭上眼睛，第一次在没有安眠药的帮助下，沉入了深不见底的睡眠。梦里，她化作一朵云，在草原上空自由自在地飘荡，没有KPI，没有未读消息，只有永恒流动的风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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