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灯在天花板上碎成一片星河，苏小满的手指掐进掌心，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赶方案时蹭的打印机碳粉。舞台背景屏循环播放着公司年度数据曲线，红色箭头笔直向上，像根永远戳在瞳孔里的指针——提醒她作为“季度标兵”，连笑容都要精准控制在唇角上扬15度。
“下面有请运营部苏小满上台领奖！”
掌声涌来的瞬间，后颈的刺痛突然炸开。苏小满踩着十厘米高跟鞋起身，膝盖骨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像齿轮咬合时的错位。她数着手机屏幕上未读消息的红点：工作群17，客户群9，老板私信3，在跨年夜的21:07分，这些数字比奖杯上的鎏金更刺眼。
奖杯沉甸甸的，底座刻着“高效执行”四个烫金字。苏小满刚把话筒凑近唇边，耳麦里突然传来刺耳的电流声。视网膜边缘泛起细密的黑点，像数据报表上密密麻麻的0和1在融化，模糊成一片混沌。最后一眼定格在手机屏幕：老板发来“散会后改方案，明早9点前要”，红色感叹号像滴在白衬衫上的红酒渍，晕染开来。
再醒来时，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母亲正对着护士台鞠躬，鬓角的白发比三个月前回家时又多了些。输液管顺着手臂爬向手背，苏小满习惯性摸向枕边——手机还在，锁屏界面23条未读，时间显示00:47。
“醒了？”母亲转身时眼眶发红，手里捏着张A4纸，“医生说胃溃疡已经到三期，颈椎反弓压迫神经，再这么下去……”
“妈，我先回消息。”苏小满扯开输液贴，指尖在键盘上飞舞：“老板，方案第三版修改意见已标注，明早8点前同步客户。”发送成功的瞬间，后颈的钝痛变成太阳穴的突突直跳。
“小满，你看看自己的样子。”母亲突然按住她冰凉的手，把体检报告拍在床头柜上，“血压150/95，心率112，医生说这是濒死边缘的应激反应——”
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工作群弹出“紧急会议通知”。苏小满盯着母亲颤抖的手腕，突然注意到自己左手无名指内侧有块淡褐色的茧，是长期握触控笔留下的印记。这块茧让她想起上周在茶水间听见的对话：“小满啊，就是太拼了，连生理期都在改PPT。”
改PPT。改方案。改数据。她突然记不起上一次认真吃完一顿饭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微波炉里的便当总是热到第三遍才想起来吃，塑料盒上的蒸汽模糊了电脑屏幕，却烫不化胃里的硬块。
“您女儿是典型的‘过劳预激综合征’。”值班医生推门进来时手里夹着病历，“身体就像辆没保养的车，发动机都冒青烟了还在猛踩油门。再不停下来，下次可能就不是晕倒，是心梗。”
医生的话在耳边变成蜂鸣。苏小满机械性地点头，视线却落在手机锁屏上：凌晨1点17分，老板回复“辛苦，注意身体”，附带三个握手的表情。多标准的职场关怀，就像她每次给下属发的“加油，年轻人需要历练”。
凌晨三点，母亲趴在床尾浅眠。苏小满拔掉静脉留置针，冰凉的夜风从病房窗户灌进来，吹得她后颈发僵。手机在掌心震动，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突然跳出：
【您的房车已停在东五环旧电机厂停车场，钥匙藏在您常用的旧咖啡杯里。】
锁屏界面的时间跳成3:03。苏小满盯着“旧咖啡杯”四个字，想起工位上那个印着“全勤奖2023”的马克杯，杯沿磕掉一小块瓷，却因为“用习惯了”一直没换。此刻它应该还在公司茶水间，和其他三十几个一模一样的杯子并排站着，像等待盖章的文件。
她鬼使神差地换上皱巴巴的连衣裙，把充电线塞进帆布包。路过护士站时，值班护士抬头想说什么，却在看见她通红的眼尾后闭上了嘴——大概把她当成了深夜逃离的抑郁症患者。
停车场的路灯坏了三盏，阴影里的房车像头沉睡的老兽。苏小满摸到旧咖啡杯时，指尖先触到杯底的凹凸——那是去年团建时她不小心摔裂的纹路，用银色胶补过，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钥匙就躺在杯底，挂着枚生锈的五角星钥匙扣，边缘刻着极小的字：“路在轮下”。
拉开车门的瞬间，陈腐的皮革味混着青草气息涌出来。驾驶座旁的遮阳板上夹着张泛黄的明信片，画面是辆房车停在油菜花田里，手写备注：“2019年春，婺源的油菜花海漫过车轮，像给大地铺了层会流动的金箔。”
车内灯自动亮起，暖黄色的光映出折叠书桌上的玻璃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石头，每颗都贴着极小的标签：“青海湖·2018.7.12”“鸣沙山·2019.5.3”。抽屉半开着，露出半本手账，纸页边缘卷翘，写着：“在赛里木湖看星空时，突然想起小学课本里的‘银河像打翻的牛奶’，原来不是比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老板的头像跳出来：“方案客户那边催得急，你现在能远程改吗？”苏小满盯着方向盘上的裂痕，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加班到凌晨，在公司楼下看见的环卫工——那人正对着刚扫干净的路面笑，因为街角的槐树开了朵早花。
她转动钥匙，引擎声轰然响起，盖过了手机提示音。仪表盘上的指针颤抖着指向“启动”，中控屏突然亮起，温柔的男声像浸了月光：“欢迎使用自在漫游系统，我是小自在。当前任务已生成，是否现在查看？”
后视镜里，医院的霓虹灯在夜色中闪烁，像极了写字楼里永远不灭的LED灯带。苏小满踩下油门，房车缓缓驶出停车场，车轮碾过地面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像某种东西正在体内崩裂，又像种子顶开冻土的轻响。
开出三公里时，她才发现自己没带充电器，没带换洗衣物，甚至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但掌心贴着钥匙扣上的五角星，那里有块磨平的凹陷，正好嵌合她无名指的茧。车载广播突然响起沙沙声，混着电流杂音的男中音念道：“人生不是必须冲刺的赛道，而是可以随时停靠的旅途——”
凌晨四点的北京环路空荡荡的，只有路灯在车窗上投下流动的光斑。苏小满打开天窗，夜风灌进来，带着春末的槐花香气。她第一次注意到，原来深夜的风不是空调外机排出的热风，而是凉丝丝的，带着泥土和草木的呼吸。
手机在副驾驶座震动，最后一格电量即将耗尽。苏小满盯着锁屏上的未读红点，突然想起医生说的“濒死边缘”——原来濒死不是突然的坠落，而是齿轮长期超速运转后的逐渐卡死。此刻她松开方向盘，任由房车在空旷的道路上画着轻微的S型，就像松开了一直紧绷的神经。
电量归零前，最后一条消息是母亲发来的：“小满，你小时候总说想去看草原，现在妈妈攒够钱了——”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苏小满笑了。她记得八岁那年，父亲答应带她去草原，却在出发前一晚因为“临时项目”爽约。后来每个暑假，她都在补习班和数据报表之间穿梭，直到把“看草原”的愿望压进记忆最底层，像压在文件柜最深处的旧笔记本。
房车仪表盘上的导航突然自动启动，目的地显示：“草原天路·野狐岭入口”。小自在的声音再次响起：“前方500米右转，即将进入非铺装路面。请系好安全带，准备迎接第一条自在任务。”
苏小满摸向胸前，那里戴着入职时公司发的工牌，金属夹子硌得锁骨生疼。她扯下工牌，扔到副驾驶座，看着它在颠簸中滑进脚垫——就像扔掉了某个永远卡着齿轮的零件。
车轮碾过减速带，车身轻微摇晃。苏小满忽然发现，自己的心跳声不再和手机提示音同步，而是变得缓慢、清晰，像落在草原上的雨滴。车窗外，东方天际线泛起极淡的青色，那是她三年来第一次看见黎明前的天光，不是写字楼落地窗外被灯光污染的灰，而是带着水汽的、毛茸茸的蓝。
钥匙扣上的五角星蹭过掌心，她忽然想起手账里的话：“原来风景不需要KPI来定义。”此刻的她不知道，当车轮碾过草原天路的第一颗石子时，那些被数据和会议填满的日子，正像车后扬起的尘埃般逐渐消散。而前方等待她的，不是精心规划的PPT路线，而是一片需要用眼睛、耳朵和皮肤去丈量的，真正的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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