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古代小说 > 国师的小幼帝
本书标签: 古代 

念安记

国师的小幼帝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时,发出规律的“咯噔”声,像是在为这皇城的沉肃伴奏。离宫门越近,那股属于天子居所的威严便越重,朱红宫墙在暮色里泛着冷硬的光,琉璃瓦檐下的兽吻沉默地俯瞰着往来人等,连风都似被驯服,拂过檐角时只剩低低的呜咽。断云坐在车辕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刀鞘,目光扫过窗外掠过的宫墙,忽然就想起临行前夜,修竹站在廊下的模样。

  那时月色正好,银辉淌在青砖地上,像铺了层薄霜。夜修竹穿着玄色龙袍,衣摆曳地,袍角绣着的金龙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龙须张扬,龙鳞分明,仿佛下一刻就要腾跃而起。那几日京中暗流涌动,户部尚书的折子递得勤,河道总督的急报更是一日三催,偏生南方水患又起,桩桩件件都压在年轻的帝王肩头。断云那时便想,这龙袍看着威风,穿在身上该有多沉。

  车帘被夜风吹得轻晃,掀起的缝隙里露出车内一角。夜修竹正垂眸看着尚炫烨怀里的婴孩,那孩子不过几个月大,小脸皱巴巴的,却偏生有双乌亮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夜修竹的脸。帝王的指尖偶尔轻触那软乎乎的脸颊,指腹的薄茧蹭过婴儿细腻的皮肤,小家伙竟不怕生,还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他的手指。原本沉凝如深潭的眉眼,就在那瞬间柔和了几分,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浅浅的涟漪。

  尚炫烨抱着孩子,素色道袍的袖口被小家伙攥得发皱,线头都松了几根,他却浑不在意,只垂眸轻笑,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这孩子倒与陛下投缘,方才在驿站歇脚时,还抓着龙袍上的玉扣不肯放呢。”他说话时,指尖轻轻拢了拢婴儿被风吹乱的胎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易碎的珍宝。

  夜修竹“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婴孩脸上,久久没有移开。那孩子许是累了,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小嘴嘟着,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轻轻颤了颤。断云在车辕上瞧着,忽然就明白了——这人间烟火气,原是陛下也盼着的。宫里的日子太静了,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那些明枪暗箭、朝堂纷争像层层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可这小小的婴孩,粉雕玉琢的,带着满身的奶香,可能会像是束光,能暂时驱散些宫里的寒意。

  马车刚抵宫门,车轴还没停稳,就见卫总管带着一队侍卫候在阶下。卫总管是宫里的老人了,伺候过先皇,如今又跟着夜修竹,脸上总是挂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眼神却锐利得很。夜修竹抱着婴孩下车时,卫总管的目光在那孩子脸上顿了顿,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缩——这孩子眉眼间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可他没多问,只躬身行礼,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遭人听清:“陛下,国师,京中一切安好。只是户部尚书递了三道折子,说南方水患需尽快拨款,河道总督亦有急报递入,言及堤坝有溃决之险,恐需陛下亲批。”

  夜修竹脚步未停,玄色的龙靴踩在汉白玉石阶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他淡淡道:“让他去前殿等着,备好河道舆图。”说罢又转向尚炫烨,语气里添了几分温度,“你先带孩子去偏殿安置,孤处理完政事便来。”

  尚炫烨颔首应下,抱着婴孩转身时,目光忽然掠过车辕上的断云,见他望着宫门内的方向出神,嘴角还带着点傻气的笑,便随口问道:“方才瞧你走神,可是在想浣衣局的事?”

  断云一愣,没想到国师竟瞧出了他的心思,耳尖顿时发烫,像被炭火燎过似的。他慌忙翻身下车,躬身回话,声音都带了点抖:“回、回国师,是想着……该给小殿下做件衣裳了。”他说这话时,眼前浮现出乌梅蹲在井边打水的模样,寒冬腊月里,她的手冻得通红,却还是要一遍遍往冷水里伸。

  尚炫烨轻笑一声,指尖拂过婴孩柔软的胎发,那发丝细得像蚕丝,在月光下泛着浅金的光泽。“那便去办吧,皇上和浣衣局那边,我会知会一声。”

  断云又惊又喜,忙躬身道谢,腰弯得像只煮熟的虾米。等尚炫烨抱着孩子走进回廊,他才直起身,在石敢当旁边开心地跳了两下,还偷偷做了个胜利的动作,嘴里小声念叨:“太棒了!乌梅再也不用洗衣服了。”说完,他怕被人瞧见,又赶紧收敛了神色,脚步轻快地往浣衣局去。

  刚到月亮门边,就见乌梅正蹲在井边打水。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宫装,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胳膊上还带着冻疮的红痕,有些地方已经破了皮,结着浅浅的痂。井绳勒得她的手关节发白,水桶刚提上来一半,晃了晃,又沉了下去,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她却只是咬着唇,重新抓紧绳子往上提。

  “乌梅!”断云快步走过去,一把接过她手里的水桶,那桶水沉甸甸的,他提在手里都觉得坠手。“怎么还干这些重活?新换的管事嬷嬷没说给你换个轻省的活计?”

  乌梅抬头见是他,眼睛亮了亮,像蒙尘的珠子突然被擦拭干净,可随即又连忙低下头,压低声音道:“刚换的管事嬷嬷,姓刘,规矩严了些。她说我手脚笨,不配做细活,就让我来打水了。”她指尖绞着衣角,那衣角已经磨得发毛,露出里面的棉絮。忽然想起什么,她猛地拉起断云跑进旁边的小房间——那是浣衣局里最偏僻的一间,只有一张破床和一个旧柜子,墙角还堆着没洗的衣物,散发着皂角和潮湿混合的气味。

  她从柜子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献宝似的给他看:“快看,这是前几日托洗衣房的张婶买的软棉布,花了我攒了三个月的月钱呢。你不是说在江南碰到一位流浪妇人嘛?她那么可怜还带着孩子,给他做件小袄子好不好?”

  布包里的棉布白生生的,摸上去软得像云,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断云摸着那柔软的料子,忽然想起方才尚炫烨说的话,心头一热,像揣了个小火炉。“那个孩子的确带回来了,但是看陛下的意思有意带在他身边......不过国师说了,让你去偏殿伺候小殿下,往后......再也不用来浣衣局挨冻了。”

  乌梅猛地抬头,眼里满是不敢信,瞳孔睁得圆圆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颤声问:“真、真的?”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像是怕这是场梦,一开口就会碎。

  “千真万确。”断云从腰间解下那个布囊,里面是他攒了许久的碎银,还有一块心形的石头——那是他俩刚进宫时,在御花园的角落里捡的,当时断云说:“咱们就像这石头,得结实点,好好活下去。”他把半块石头塞进她手里,石头被他摩挲得光滑温润,带着他的体温。“你看,咱们说好要像石头一样结实,好好活下去,这不是做到了么?”

  乌梅握着石头,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的砸在棉布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可她却笑了,嘴角咧开,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眼泪混着笑,看着又哭又笑的,却不是伤心,是暖的。她紧紧抱住断云,肩头微微颤抖,声音闷在他的衣襟里:“断云,有你真好!”

  远处忽然传来太监唱喏的声音,拖着长长的调子,穿透夜色:“陛下起驾——往偏殿——”是夜修竹处理完政事,正往偏殿去。断云牵着乌梅的手往回廊走,月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交缠的藤蔓。

  刚进偏殿,便见尚炫烨立在临时赶制的婴儿床旁。那婴儿床是用梨木做的,还带着新木头的清香,只是床沿的木刺还没来得及打磨,显得有些粗糙。夜修竹站在另一侧,明黄龙袍上的金线在殿内微光中流转,龙纹从肩头一直蔓延到下摆,龙爪锋利,似要破壁腾飞,眉眼间还藏着未散的威严,那是批阅奏折时染上的沉凝;尚炫烨身着黑袍广袖,袖口收束处的暗纹玉带泛着温润光泽,玉上的云纹雕刻得极细,像是夜空中隐现的星河,周身清冷气质漫开,与帝王的威严相得益彰。一明一暗,似骄阳与冷月同悬,叫人不敢直视,偏又挪不开眼。

  断云领着乌梅进来,她垂首行礼时,膝盖弯下去的动作都带着点僵硬,声音轻细如蚊蚋,却又清晰可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音:“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说罢,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碰到地面,双手在袖中微微攥紧,指节都泛了白,连带着肩头也轻轻耸动,似是紧张得不敢抬眼。她能感觉到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道沉稳如山,一道清冷如泉,都带着无形的压力。

  夜修竹和尚炫烨的目光一同落过来。夜修竹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冲淡了些许帝王的疏离,却仍有不容置疑的沉稳:“平身吧。你便是乌梅?断侍卫倒是把你藏得严实,孤竟不知他心里还记挂着这么个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婴孩恬静的睡颜,那孩子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小手还在半空抓着什么。他又看向乌梅,语气柔和了些:“朕已听国师说,你想在念安身边伺候?”他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念安,盼着他能平安长大。

  乌梅僵着身子愣了片刻,才敢慢慢直起身,指尖仍绞着粗布裙摆,布料被她绞出深深的褶皱。她的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是、是奴婢的心愿。”她偷抬眼瞥了眼婴儿床,那小小的身影裹在素色襁褓里,呼吸轻得像羽毛,心尖忽然软得发颤,像被温水泡过的棉花。

  尚炫烨这时开口,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打破了殿内的沉静:“念安夜里易醒,需得有人细心照看。你既擅女红,往后他的衣物也便交由你打理。”他目光落在乌梅胳膊上的冻疮上,那红痕在粗布的映衬下格外显眼,顿了顿又道,“去取套新些的宫装来,浣衣局的活计不必再做了。”

  乌梅慌忙屈膝道谢,额头几乎碰到地面,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谢陛下恩典,谢国师恩典!”她磕下去的动作又快又急,额角碰到地面时发出轻轻的“咚”声,却浑然不觉。

  夜修竹已走到婴儿床边,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孩的耳垂,那耳垂软得像棉花糖,他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语气转柔,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不必拘谨。”他侧过脸,看向立在一旁的断云,眼神恢复了几分锐利:“念安虽不是皇家血脉,但朕既然带回来了,定会护他一世。你既信她,往后偏殿的守卫便多费心,不可出半点差错。”

  断云挺直脊背抱拳,声音洪亮:“属下遵命!”

  正说着,殿外传来脚步声,卫总管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参汤,汤色琥珀,冒着袅袅的白气,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陛下,国师,夜深了,该进些暖身的东西了。”他将汤碗放在案上,动作轻缓,生怕发出声响惊扰了婴儿。目光无意间扫过乌梅,见她虽穿着粗布衣裳,眉眼间却透着股干净的韧劲儿,像田埂上迎着风长的野草,便知这是断云放在心尖上的人,遂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脚步轻得像猫。

  尚炫烨取过一碗参汤递给夜修竹,自己端起另一碗,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清冷,让他周身的寒气散了些。“南方水患的折子,明日需早朝议,户部那边怕是又要哭穷。”

  “嗯,”夜修竹接过汤碗,却没喝,只望着婴孩道,“让工部先备着赈灾的粮草,河道总督的折子孤看过了,那堤坝是老问题,需得派个得力的人去督工,否则怕撑不过汛期。”他忽然看向断云,“你随朕去前殿,把南方的舆图取来,孤瞧瞧那几处险段的位置。”

  断云应了声,临走前回头看了眼乌梅,见她正踮脚往婴儿床里瞧,侧脸被窗缝漏进的月光照着,冻疮的红痕竟也柔和了许多,像开在寒冬里的红梅。

  殿内只剩三人时,尚炫烨忽然对乌梅道:“去把布包里的棉布拿来吧,这孩子的小衣裳不多,是该早些做起来。”

  乌梅这才想起怀里揣着的布包,忙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生怕弄皱了那珍贵的棉布。月光落在白生生的棉布上,映得她眼里的光越发亮了,像落了两颗星星。她低头抚着布料,指尖划过那细腻的纹理,忽然觉得,这偏殿的夜晚,竟比浣衣局的任何一个白日都要暖,连空气里都带着甜丝丝的味道。

  而前殿里,夜修竹正指着舆图上的河道走势与断云说着什么。那舆图铺在宽大的案几上,用桑皮纸绘制而成,上面的河流用青色标注,山脉用赭石色,城池则用黑色勾勒,密密麻麻的地名旁还标注着距离。烛火在他明黄的龙袍上跳动,恍惚间,那上面的金龙仿佛真的活了过来,鳞爪飞扬,正护着这万里江山。

  夜深下来,尚炫烨独自走出偏殿。他今日莫名觉得心里轻快了些,像是压在心头的石头被挪开了一角,他归结于离桃花源那场火的真相越来越近了。那场火太蹊跷,烧得干干净净,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可他总觉得,那火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行走在长廊上,夏日的暑气开始逼近,晚风里带着燥热,吹得廊下的宫灯轻轻摇晃,光影在地面上明明灭灭。他信步走到御花园,这里的桃树是当年先皇亲手栽种的,如今已枝繁叶茂。

  今夜的月光格外的亮,像被水洗过似的,清辉洒满庭院。风里带了丝丝的桃花味,甜而不腻,地上铺满了桃花瓣,粉白一片,像是落了场春雪。他突然开始望着桃花树发呆,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花瓣,落在虚空处。

  那年满村的桃花,也是在这个季节开始开花结果。村口的老桃树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枝桠伸得老远,像把巨大的伞。花瓣落了满地,踩上去软绵绵的,带着清香。风穿过枝头,把散落一地的花瓣吹起,像是在戏弄它们一样,把它们抛向天空,又让它们纷纷扬扬的落下,整个村子都像在梦境一般,粉白一片,连空气里都飘着甜香。那时的他,还只是个跟着师父学道的少年,从没想过会卷入这宫廷纷争。

  “国师在此处做什么?”

  突然后面传来声音,把尚炫烨的回忆打断。他回头,见夜修竹不知何时跟了过来,龙袍上的金线在月光下闪着光。“陛下,桃树要开花结果了。”

  夜修竹走进,与他并肩盯着御花园的桃树。因为花瓣掉落,枝头疏朗了些,露出后面的夜空,星星都藏在树枝间发光,像缀在绿锦上的碎钻。“嗯,今年的花格外鲜艳,结的果子定是甜的,应该会有不少收获。”他想起小时候,母后总爱摘了桃肉给他做桃脯,酸酸甜甜的,是宫里难得的家常味。

  “江南河道建起,江南应该能安稳一段时间,陛下接下来还打算查桃花源的真相吗?”尚炫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出了这句话,刚说完就隐隐有点后悔不该开口——那桃花源的事,夜修竹一直讳莫如深,像是碰不得的伤疤。

  夜修竹望着桃树,沉默了片刻,月光落在他的侧脸,把下颌线勾勒得格外清晰。“朕会彻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像磐石一样。

上一章 石心记·宫墙暖意 国师的小幼帝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