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已经开始灯火璀璨,百姓的笑闹声混着烟花爆裂的脆响漫过来,衬得夜修竹心头愈发沉。这人间烟火有多暖,宫里的暗流就有多冷,那些盯着他位子的人,怕是早已按捺不住了。
“陛下,明日该启程回宫了。”断云和石敢从台阶走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第二日马车又行驶在路上,这次车上多了个婴儿。小家伙安安静静在尚炫烨怀里睡着,呼吸匀净,小拳头偶尔攥紧又松开,倒让车厢里添了几分活气。断云坐在车辕边,瞥见那婴孩正抓着尚炫烨的衣襟蹭脸,忽然想起乌梅——当年她也是这样,总爱攥着他粗布衣裳的衣角,尤其是在村口老槐树下等他放学时,那点布料被她捏得皱巴巴的,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想着想着,他耳尖不知觉已红透,掌心无意识摸向腰间——那里缝着个小布囊,装着半块心形石头,是他和乌梅的信物。石敢专心地赶着车,一甩马鞭,鞭梢划破空气的脆响惊得他一颤,石敢回头瞅他这模样,打趣道:“想什么呢?耳朵红得跟庙里的关公似的。”
断云被戳中心事,手忙脚乱地拢了拢衣襟,嘿嘿笑:“没、没什么……就是瞅着小殿下乖巧,想起刚进宫那会儿的事了。”
其实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马车上。三年前揣着这半块石头闯皇宫时,他只想当个最低等的侍卫,能远远看乌梅一眼就够了。那时他那个好赌的爹又输光了家底,债主堵在门口骂了三天三夜,最后竟红着眼把乌梅卖到宫里做奴婢抵账。断云记得那天暴雨倾盆,他红着眼把爹按在泥地里揍了一顿,拳头都打麻了,最后揣着娘塞的两个窝头,踩着泥泞就上了路。
他哪里受得了这个?一路打听着进了京城,本想干脆净身做太监——至少能进那道宫门。可站在侍卫营招人的木牌前,他又怂了:若是真成了阉人,见了乌梅该怎么解释?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咬着牙想了半夜,还是决定去拼侍卫的名额——哪怕只能做个守门的,至少是个能护着人的汉子。
可皇宫的侍卫哪是那么好当的?先是考力气,他凭着挑水劈柴练出的臂力,把三十斤的石锁举得稳稳的;再考规矩,死记硬背了三天三夜,总算没在问答时出岔子。层层筛选下来,只剩最后一关:真人格斗。
他长这么大,除了揍过那个不争气的爹,哪学过什么招式?站在比武台边,看着前面的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抬下去,腿肚子都在转筋。可一想到乌梅可能就在宫墙里某个角落搓洗衣物,冻得通红的手浸在冰水里,他又咬着牙扒住了台沿。
格斗是随机抽签,他闭着眼摸了个木牌,睁开眼就看见个身肥体壮的大汉站在对面——那汉子光着膀子,胳膊比他腰还粗,胸口的护心毛跟蓑衣似的,据说原是前军的力士,一拳能打死头牛。
“细竹竿,趁早滚下台,省得爷爷动手。”大汉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溅到断云脚边。
断云咽了咽口水,攥紧拳头梗着脖子回:“你这么壮实,莫不是跑两步就喘?”
“壮实”二字里的嘲讽彻底惹恼了大汉。对方怒吼着扑过来时,断云才真正懂了“蛮力”二字的分量——砂锅大的拳头擦着他鼻尖掠过,带起的风刮得脸生疼,像是要把他的骨头都吹散架。他凭着种地练出的灵巧矮身躲闪,顺势一脚踹向对方膝弯,却像踢在老槐树根上,反被震得踉跄后退,后腰撞在台柱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废物!”大汉狞笑一声,张开双臂又扑上来。断云被他整个人压在身下,胸腔里的气都被挤了出去,眼前阵阵发黑,脊梁骨像是要被压断。他绝望地握紧拳头,忽然感觉胸前口袋一松,半块心形石头“啪嗒”掉在地上——那是他十五岁那年,用砍柴刀在河边石头上凿了三天的信物,笨拙的刻痕里还沾着河泥的痕迹。当年把刻着“断云”的另一半塞给乌梅时,她红着脸把石头揣进兜里,说要“像石头一样结实,一辈子不分开”。
“3…2…”裁判的声音像锤子似的砸在心上,台下的哄笑声、口哨声混在一起,刺得他耳朵疼。
断云盯着地上的石头,忽然明白了“结实”的意思。他没按规矩挣扎着站起来,反而借着大汉弯腰嘲讽的势头,双手死死扣住对方右腿弯——他瞅见这大汉左腿总是微屈,脚跟不着地,八成是早年挑担子久了落下的毛病,重心全压在右腿上。左肘狠狠顶向对方膝弯的同时,右手一把抄起地上的石头,拼尽全力往他下巴磕去!
“咚”的一声闷响,像敲在闷鼓上。大汉痛呼着侧倒,断云趁机翻身骑上他后背,抡起拳头照着那张肥脸就砸——他哪懂什么章法?只知道往肉多的地方打,一拳下去,大汉脸上的肉跟着颤了颤,鼻血瞬间涌了出来。
“哇哦——!”台下的人齐齐欢呼起来,连裁判都往前凑了凑。
大汉被打蒙了,脸上闪过暴怒,想翻身把断云掀下去,可肚子太大转不动,只能手脚并用地扑腾。断云趁他起身的间隙,膝盖猛地顶向他肚子,大汉“嗷”地一声,四脚朝天躺了下去。断云扑上去按住他脑袋,拳头跟雨点似的往下砸,直到对方眼珠翻白晕过去,他才脱力地松开手,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眼前却一黑,“咚”地栽倒在台上。
再醒来时,他躺在间简陋的房间里,身下是铺着稻草的硬板床,旁边小桌上摆着个豁口的药碗。他摸了摸还有点发痛的头,坐起身想活动活动,胸口却传来一阵刺痛,忍不住“嘶”了一声。
一个影子出现在门口,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女,见他醒了,眼睛瞪得溜圆,转身就往外跑,大嗓门惊得房梁上的灰都掉了下来:“总管!那个打晕王胖子的小子醒了!”
断云还在发蒙,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已经走了进来。这人穿着藏青色锦袍,腰间系着宽版玉带,上面挂着块“总管”牌子,袖口卷着,露出道深褐色的旧疤,像是被重物碾压过。“小子命硬。”卫总管走到床边,拍了拍他的手,指腹碾过他虎口的老茧,“乡下练过拳脚?”
“没、没有。”断云咳着坐起身,牵扯到伤口又疼得皱眉,“就种过地,挑过柴。”
“难怪能从王胖子身下爬起来。”卫总管眼里闪过点笑意,“那厮是前军退下来的力士,寻常人早被压碎骨头了。”
“总、总管谬赞了,就是……就是险胜。”断云不自在地收了手,动作大了点,胸口又闷得慌,忍不住咳嗽起来。
卫总管挥了挥手,刚才那个小宫女端着药碗走进来,怯生生地站在旁边。“这是青酥,”卫总管指了指她,“暂时在你身边伺候,等你痊愈了,来前殿找我。”
断云点点头,看着青酥把药碗放在桌上,忽然想起什么,拽住卫总管的袖子:“总管,我、我能打听个宫女吗?”
卫总管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冲门口的几个侍卫挥了挥手:“你们都先下去。”等人走光了,他凑过来,眼里带着点八卦:“呦,你小子刚打赢就想找姑娘?看上哪个了?”
断云的脸“腾”地红透了,跟被火烧似的,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就是、就是找人。”
“瞧你这模样,指定有事。”卫总管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过来人的样子,“说吧,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认识。”
断云咬了咬牙,还是说了出来:“她叫乌梅,是我的青梅竹马……前几日被她爹卖到宫里来了,我想知道她在哪,过得好不好。”
卫总管一听,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大腿说:“原来是为情妹妹来的!不害臊,当年我也为个姑娘硬闯过禁军大营呢!”笑够了,他冲外面喊,“青酥,去查查,宫里有没有叫乌梅的宫女!”
青酥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回:“回总管,浣衣局上个月确实来了个叫乌梅的宫女,听说是从南边乡下送来的。”
断云一听,眼睛瞬间亮了,抓着青酥的胳膊就问:“真的?她怎么样了?是不是瘦了?有没有人欺负她?”
青酥被他抓得一愣,摇了摇头:“奴婢不太清楚,只听浣衣局的姐姐说,她性子挺闷的,不爱说话。”
“你去把她叫来,就说……旧识找她。”卫总管挥了挥手,青酥应声退下了。
断云的心像揣了只兔子,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攥着被角的手都泛白了。他既盼着乌梅立刻出现,又怕见了面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会不会怨他来得太晚?会不会已经认不出自己了?这宫里的日子苦,她会不会已经变了样子?
卫总管瞧他这副模样,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宽心,能在宫里寻着人,已是天大的幸事。”说罢便起身,“我先去忙,你们年轻人慢慢聊。”
断云讷讷地点头,目送总管离开,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一人。窗外的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盯着那光影发呆,脑海里全是乌梅的样子:扎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头绳,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递给他烤红薯时,总把最甜的那头塞过来,自己啃带皮的那半……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伴着青酥的声音:“乌梅姐姐,就是这间房了。”
断云猛地抬头,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连呼吸都忘了。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灰布宫装的姑娘走了进来。她的辫子剪短了,齐着耳根,脸上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憔悴,额角还有块淡淡的淤青,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但那双眼睛,黑亮得像浸在水里的葡萄,断云一眼就认了出来。
“乌梅……”他声音发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乌梅抬起头,看到床上的断云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窝头,此刻“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灰扑扑的鞋面上。
“断云哥?”她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砂纸磨过。
“是我,我来了。”断云想坐起来,胸口却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
乌梅连忙扑到床边,想扶他又不敢碰,只能哭着说:“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弄成这样?”她的指尖掐进掌心,血珠都冒出来了,“都怪我爹,都怪我……要不是我,你也不会……”
“不怪你。”断云急忙抓住她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粗糙了许多,指腹上全是裂口,还生着冻疮,红肿得像胡萝卜,他心疼得厉害,“是我来晚了。你别怕,我进了侍卫营,以后我护着你,没人再能欺负你。”
乌梅却用力摇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宫里不比乡下,规矩多着呢。前几日和我一起洗衣服的小清,就因为给四皇子送衣裳时,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就被拖出去杖毙了……断云哥,我怕,我怕连累你。”她来的这些日子,见多了因一点小事就被打骂、被发卖的宫女,早已没了当初在乡下时的活泼。
“连累什么?”断云握紧她的手,眼神坚定得像块石头,“我打进来,就是为了找你。等我站稳脚跟,就求总管想法子,让你换个轻松些的差事,再也不用去浣衣局挨冻了。”
正说着,青酥端着药碗走进来,见两人相顾垂泪,识趣地把药放在桌上,悄没声地退了出去。断云这才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块刻着“乌梅”的石头,塞到她手里:“这个,你还带着吗?”
乌梅摸着石头上粗糙的刻痕,眼泪掉得更凶了。那是当年他把刻着自己名字的石头送给她时,她偷偷在河边找了块一样的石头,笨拙地刻上自己的名字,用红绳串起来,跟他的凑成一对心形。“我一直带着。”她从兜里掏出个用布包着的小东西,打开来,正是那半块刻着“断云”的石头,轻轻放在他手心里。
两块石头拼在一起,正好是颗完整的心。断云握着石头,只觉得胸口的疼都轻了几分。窗外的日光正好,透过窗棂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连空气里都浸着微甜的暖意。
“等我好起来,”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咱们在这宫里,好好活下去。”
乌梅用力点头,泪水里终于漾开了一丝笑意,像雨后初晴的月牙,清亮亮的。
马车忽然碾过块石子,猛地颠簸了一下,断云从回忆里回神,见尚炫烨正低头哄醒了的婴孩,小家伙抓着他的手指啃得正香。断云忽然笑了,碰了碰石敢的胳膊:“石敢,回宫后帮我个忙。乌梅托人带信说,浣衣局新收了批软锦布,我想给小殿下做件小衣裳。”
石敢挑眉看了他一眼,打趣道:“你倒会借花献佛,怕是想让乌梅妹妹露一手吧?”
断云挠头笑了起来,指尖摩挲着腰间的布囊。不管是宫里的暗流,还是当年的苦难,只要人在,就有盼头。就像陛下守着这天下,他守着乌梅,原是一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