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修竹攥着那卷赈灾文书,指尖的凉意仿佛还残留着尚炫烨递过来时的温度。廊下的风卷着暮色渐浓,他望着尚炫烨消失的方向,忽然想起对方那句“耽搁不得”——是啊,比起尘封的旧案,眼下的黎民苍生才是更重的担子。
他转身往御书房走,脚步却比来时沉了几分。柔仙宫里母亲的忧虑,尚炫烨眼底的清明,像两股力道在心里拉扯。推开御书房的门,案上堆积的奏折提醒着他,唯有政务能暂时压下杂念。
江南水灾的批文刚用朱笔圈定,北疆军饷的调度册子又被宫人捧上来。夜修竹俯身细看,尚炫烨的批注依旧简练精准,哪处粮仓可紧急调粮,哪条驿道更稳妥,甚至连押运官的品性都旁注了一笔——其中一个姓周的押运官,旁注写着“与李嵩过从甚密,需另派亲信监视”。他想起白日里母亲说的“插手朝政”,指尖在纸页上顿了顿,终究依着批注朱批了“准”。
待处理完这些,窗外已悬起疏星。夜修竹揉着发胀的额角,忽听太监来报,尚国师在殿外求见。
“让他进来。”
尚炫烨仍是一身玄色朝服,肩上落了些夜露的湿气。他捧着一本账册进来,却是北疆军饷的最终核算:“启禀陛下,臣擅作主张,已让心腹提前将军饷送抵军营——周押运官的粮车在半路‘遇劫’,臣查得是他自导自演,已将人拿下,赃粮正折换军饷补送。”
夜修竹猛地抬头:“你早有准备?”
尚炫烨垂眸:“李嵩党羽遍布,不得不防。”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军饷之事已了,江南赈灾也有了章程,陛下肩上的担子暂时会轻些。”
“罢了,莫要苦了将士们。”夜修竹抬手捏了捏眉心,忽然明白——尚炫烨的“擅作主张”,原是在替他扫清暗礁。
见尚炫烨望着窗外星空,语气带了几分漫不经心:“陛下,臣有一事相劝。”
“国师请讲。”
“陛下登基已有半载,虽勤勉政务,却始终困于宫墙之内。”尚炫烨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奏折上的灾情是墨字,军报里的疾苦是数字,可百姓真正在盼什么、怨什么,陛下见过吗?江南水灾的卷宗里,有个紧邻桃花源旧址的镇子,叫‘落英镇’,据说住着些当年的幸存者,如今也遭了灾——陛下不想亲眼去看看?”
“落英镇?”夜修竹心头一震。这个名字在李宏的卷宗里见过,却被墨点盖住了。他自幼长在深宫,“天下”于他而言终究是虚影,而桃花源的旧事,更是隔着层层迷雾。
“臣认为,陛下该去民间看看。”尚炫烨往前一步,声音清晰,“知道百姓想要什么,才配做这个皇帝。何况……落英镇的老人们,或许还记得些先帝年间的旧事。”
最后一句话像钩子,勾住了夜修竹心底的疑团。去民间看看?这个念头藏了很久,被尚炫烨这么一说,火苗忽然窜了起来。
“朕也想去!”他眼睛亮起来,话音刚落又迟疑道,“可朕若离京,朝中岂不乱了?”
“有太后坐镇,各部大臣各司其职,不过半月,乱不了。”尚炫烨说得笃定,“况且,臣会随行。臣已安排了替身留在京中,对外只说陛下偶感风寒,暂居御花园静养。”
夜修竹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那随行仪仗......”
“不必。”尚炫烨打断他,“只带两个侍卫,不乘龙辇,扮成寻常书生便可。”
“什么?”夜修竹惊得站起,龙纹常服的袖口扫过案几,带倒了砚台,墨汁在明黄奏章上晕开一小团黑影,“朕从未这样出行过,会不会太危险了?”
尚炫烨看着他,忽然挑了挑眉,眼底难得带了点笑意:“陛下怕了?还是觉得龙袍离了身,就不是皇帝了?”
“朕才不怕!”被他一激,夜修竹反倒来了气,一拍案几,“去就去!朕倒要看看,这民间究竟是何模样,落英镇又藏着什么!”
尚炫烨眼底的笑意深了些,躬身道:“那臣明日便安排。”
出发前夜,夜修竹在寝殿里翻箱倒柜。他从贴身锦盒里取出一块暖玉玉佩,玉上雕着龙凤纹,是先帝临终前塞给他的,说能辟邪挡灾。刚往包袱里塞,手腕就被人攥住了。
尚炫烨不知何时进了殿,正翻看着他的包袱,此刻皱眉盯着玉佩:“陛下是去体察民情,不是游山玩水。这玉佩玉质上乘,雕工是宫里的样式,带着它,是怕别人不知道你身份?”说着便将玉佩扔回锦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夜修竹本就忐忑,被他一说顿时涨红了脸:“一块玉佩而已,能碍着什么?”
尚炫烨没回答,反而往前逼近一步。夜修竹下意识后退,被床沿绊得险些摔倒。尚炫烨伸手扶住他的腰,两人距离瞬间拉近,鼻尖几乎相抵。
夜修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像山野间的清风。心跳莫名快了半拍,连呼吸都忘了。
“想让你明白,”尚炫烨的声音低沉,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皇帝的底气,不是靠玉佩和龙袍,是靠心里的百姓。”他的目光清亮,映着烛火,也映着夜修竹的影子,“何况,落英镇的人见了龙纹,怕是会想起些不好的事。”
夜修竹愣住了,方才的恼怒散了,只剩下胸口擂鼓般的悸动。他想起李嵩粮窖里的骸骨,忽然懂了尚炫烨的用意。
尚炫烨松开手,直起身,仿佛方才的靠近只是错觉:“包袱里的金锭也换成碎银吧,书生带那么多金子,太扎眼。”
夜修竹摸着发烫的耳根,看着他整理包袱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趟民间之行,或许比想象的更“惊险”——不仅是旅途劳顿,更是那些即将被揭开的真相。
天还未亮透,城门刚开了一道缝,一辆半旧的青布马车便悄无声息地驶了出去。车帘掀起一角,尚炫烨回头望了眼宫墙深处的柔仙宫,那里烛火未灭——他早已知会太后,“带陛下去落英镇,查当年漏网的余孽”,太后虽犹豫,终是点了头。
夜修竹缩在车厢角落,指尖反复摩挲着袖口——本该绣龙纹的地方,此刻只缝着简单的云纹。尚炫烨坐在对面,玄色朝服换成素色长衫,长发用木簪束起,像个游学书生,只是眉宇间的清冷,让人不敢轻易搭话。
马车行驶在泥泞的道路上,车轮溅起泥水,坑洼处颠簸得厉害。
“这马车……倒是颠簸。”夜修竹忍不住开口,骨头被硌得发疼。他自幼坐的都是铺着三层软垫的龙辇,哪受过这罪。
尚炫烨掀开布帘看了眼外头,晨光漫过田埂,几个农人扛着锄头往地里去,裤脚沾着露水。“过了这片平原,到渡口换船就平稳些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些农人,多是从落英镇逃荒出来的,去年水灾冲毁了他们的田地。”
话音刚落,马车猛地一颠,夜修竹踉跄着差点撞在车壁上。尚炫烨伸手拦了他一把,掌心微凉,触到胳膊时又迅速收回。
“多谢尚公子。”夜修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却见尚炫烨正看着他的鞋——那双绣着暗纹的云靴,在青布车厢里格外扎眼。
“陛下忘了?”尚炫烨挑了挑眉,“如今该叫‘尚兄’。”
“……知道了,尚兄。”
马车走了大半日,日头渐烈时,在一处破旧茶楼外停下。两个侍卫扮作随从守在车边,尚炫烨引着夜修竹往里坐。
刚坐下,就听见邻桌两个汉子在说话。一个声音粗哑:“听说了吗?江南水退了些,可赈灾粮迟迟不到,好多人还在啃树皮呢。”
另一个叹气道:“可不是!前几日我表兄从落英镇逃荒过来,说官府发的粮掺了沙子,还得给衙役塞钱才能多领一勺……”
“落英镇?”夜修竹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指尖泛白。他在御书房批的“赈灾粮已尽数发放”,竟是这样的光景?刚想发火,却被尚炫烨按住了手。
尚炫烨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听见了?”
夜修竹没说话,喉间发紧。那两个汉子又说些“官官相护”的浑话,他听着刺耳,却一句反驳也说不出——连掺沙的粮都送不到百姓手里,百姓该如何信服他这个皇帝。
茶楼老板端着粗瓷碗过来,见他们衣着体面,堆着笑:“客官慢用,这茶是今早采的,新鲜着呢。”
尚炫烨掏出几个铜板递过去,随口问道:“老板,江南灾情真有那么重?尤其是落英镇,听说遭灾最惨?”
老板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可不是嘛!落英镇的人最可怜,十年前遭了场大火,好不容易重建了,去年又被水淹。朝廷发的粮经层层克扣,到他们手里就剩些秕糠。前阵子还有个老汉去府衙理论,被当差的打了一顿,扔去大牢了——那老汉据说还是当年桃花源的人,脾气倔得很呢!”
夜修竹只觉得一股火气往头顶冲,刚要拍桌,却被尚炫烨按住了手。
“多谢老板告知。”尚炫烨语气平静,“我们还要赶路,告辞。”
走出茶寮,夜修竹忍不住问:“他们说的是真的?赈灾粮被克扣?桃花源的老汉被抓?”
“是不是真的,到了江南便知。”尚炫烨望着远处青山,“陛下现在明白了?奏折上的‘已发放’三个字,底下藏着多少猫腻?不亲眼看看,怎么知道百姓真正收到了什么。”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那被抓的老汉,或许就是当年从火海里逃出来的人。”
夜修竹沉默地站在原地,日头晒得头晕,却比不上心里的寒意。他以为批了奏折、下了旨意便是尽责,却原来,宫墙之外的天下,比想象的复杂得多。
“走吧。”尚炫烨往马车走,“再晚些,就赶不上渡口的船了。”
夜修竹跟在他身后,脚步比来时沉了许多。他忽然懂了尚炫烨那句“皇帝的底气是心里的百姓”——这底气,原是要踩着泥泞、听着疾苦,一点点挣出来的。
马车重新启动时,夜修竹掀开布帘,望着路边渐渐多起来的逃荒者。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怀里抱着饿得直哭的孩子,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挪动。其中一个老婆婆怀里,揣着半块绣着桃花的破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默默放下布帘,指尖在膝头反复画着圈。尚炫烨带他来这一趟,不只是让他看百姓想要什么,更是要让他看看,这万里江山之下,还埋着多少未昭的血债。
车厢里一时无话,只有车轮碾过石子的声响,一声声,敲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