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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坛阶,桃花血

国师的小幼帝

三日后的登基大典,天未亮便已惊动整座皇城。寅时刚过,东华门的铜环就被叩得咚咚作响,送祭品的队伍从御街排到朱雀门,白璧、玄圭、太牢三牲用鎏金托盘盛着,由八名内侍抬着,蹄子上还沾着未干的晨露。负责清扫的宫人拿着细布跪在白玉阶上,连砖缝里的积尘都要用竹篾一点点抠净,指尖被磨得通红,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太和殿前的广场上,明黄龙旗足有两丈高,旗杆埋在丈深的青石基座里,风一吹,旗面绣着的五爪金龙便似要腾空而起。龙睛用赤金线缀成,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时,金芒随旗面起伏,恍若真龙腾云,将半座宫城都映得发亮。宫人们捧着三足铜炉列成两排,炉中燃着上好的紫檀香,是西域进贡的珍品,一寸香能燃上三个时辰。烟气如淡紫色的绸带袅袅升起,缠绕着雕花廊柱与朱红宫墙,连檐角的铜铃都裹着一层香雾,叮咚声里都带着肃穆的甜。

  文武百官按品级列队,一品官的仙鹤补子在晨光中泛着暗金,九品官的练雀绣得栩栩如生。每个人都把锦缎朝服穿得一丝不苟,玉带銙系得严丝合缝,连鞋尖都齐齐对着正前方的丹陛。唯有吏部尚书张启年偷偷抬眼,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精明——他在看天坛方向的云气,钦天监昨夜说今日辰时会有祥云,可此刻天边只有一抹鱼肚白,倒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李新柔身着皇太后朝服立在观礼台侧,十二幅五彩翟纹裙摆铺在汉白玉地面上,像陡然开了一片华贵的牡丹。裙摆上的翟鸟用孔雀羽线绣成,每片羽毛都闪着虹光,走一步便换一种颜色。凤冠上的九只金凤凰口衔珍珠流苏,最大的那颗东珠足有拇指大,是夜华当年从南海采来的,每走一步,珍珠便碰撞出细碎的叮咚声,像是在为这庄严的时刻敲着节拍。

  她的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群,落在天坛顶端的太极图上。那图是用墨玉和汉白玉拼的,黑白两色流转,像天地初开时的混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枚桃花玉佩,玉佩边缘已被磨得温润,是三年前从桃花源废墟里捡的,背面刻着个模糊的“尚”字。晴儿昨夜回报,当年看守地窖的士兵中,有三人在半年前突然辞官,去向不明,其中一个正是负责搜查尚家地窖的队正。

  寅时三刻,文华殿方向传来环佩叮当。夜修竹被内侍簇拥着走来,新帝的龙袍长曳在地,十二章纹里的日、月、星辰用金线绣就,在晨光中流转着柔光;山、龙、华虫的刺绣用了盘金绣法,龙鳞的每一片都立体得像是要从衣料上跃出。少年的脊背挺得笔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唯有握着玉圭的手指微微泛白,指节抵着圭面的谷纹,将那冰凉的玉石按出淡淡的红痕——那玉圭是和田羊脂玉,先帝用了二十三年,边角都被摩挲得发亮。

  “修竹。”李新柔轻声唤他,抬手时,凤镯与朝服的玉扣相撞,发出清越的响,像冰珠落在玉盘上。她指尖拂过他衣襟上歪斜的玉带,那方玉带銙是新制的,上面的蟠螭纹还带着新玉的冷,“别怕,母后在。”指尖触到他滚烫的脖颈,才发现少年的紧张都藏在了皮肤下,连耳后都泛着红。

  夜修竹抬头,对上母亲沉静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担忧,像小时候他摔破膝盖时的温柔;更有期许,像父皇教他骑射时的坚定。他深吸一口气,龙纹靴底碾过地上的香灰,声音虽仍带少年余韵,却已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儿臣不怕。”

  吉时到,天坛下传来清朗的唱喏声,像冰锥破开晨雾:“请新帝祭天——”

  尚炫烨立于天坛之下,玄色祭服的领口绣着北斗七星,斗柄正指着天枢位。他手里捧着祝版,是用楠木做的,上面的祭文由他亲手誊写,小楷工整得像印上去的。声音穿透香雾,将百官的私语都压了下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声震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声浪层层叠叠,撞在朱红宫墙上又反弹回来,将少年包裹其中。夜修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父皇带他去军营,十万士兵齐声呐喊,也是这样撼天动地,那时他吓得躲在父皇身后,而此刻,他必须站在所有人面前。

  他拾阶而上,每一步都踩在金砖的正中央。金砖是苏州特制的“御窑砖”,敲之有金石声,磨之无粉末,一块砖要烧上百天,二十块砖才能铺成一尺地。此刻被晨露打湿,泛着温润的光,像铺了一地的玉。他能感觉到身后百官的目光,像细密的网,既托着他,又压着他。走到第三十三级台阶时,膝盖忽然发颤——这是他母后的年纪,也是父皇登基时的岁数。

  “一步一重天。”忽然想起父皇曾说过,这台阶有九十九级,每上一级,肩上的担子就重一分。观礼台方向,李新柔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凤钗的珍珠在晨光中闪烁,像两颗不会熄灭的星,无声地支撑着他。

  祭天台上,三足铜鼎早已燃起松柏枝与香草,是按《周官》记载准备的,取“松柏喻长青,香草表洁净”之意。火苗窜得有半人高,烟气直冲云霄,在灰蓝色的天幕上撕开一道浅白的痕,仿佛在向苍穹传递人间的更迭。尚炫烨作为赞礼官,站在圆台东侧,玄色祭服外罩着暗绣星辰的纱衣,北斗七星的纹路在晨光中若隐若现,衬得他周身像裹着一层清冷的星辉。

  他看着夜修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目光不经意扫过观礼台,与李新柔的视线撞了个正着。那目光沉静如深潭,带着审视与探究,像在问“你是谁”。尚炫烨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波澜,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那里藏着太多东西,有火海,有焦土,有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桃花符。

  乐声响起时,埙、篪、编钟的声浪漫过天坛,《大韶》之乐庄重悠远,是上古传下的雅乐。尚炫烨忽然轻咳一声,示意乐官稍停。声浪像被掐断的水流般渐歇,他走上前,指尖避开夜修竹的肌肤,只捏住祭服前襟松了半寸的系带——那是方才拾阶时被风吹松的。

  三指轻绕、一抽,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肃穆。系出的“天喜结”方中带圆,像个缩小的天坛,是祭天礼中最郑重的系法,连先帝都未必能系得这样标准。“祭天者,需心正、身正、衣正。”他退后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前排朝臣耳中,“陛下初承天命,难免生疏,臣代为整理,望陛下莫怪。”

  夜修竹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像被正午的日头晒着。这是他第一次在这样的大场面被当众指出疏漏,耳后都泛起热意。但他没反驳,只是挺直脊背——母后教过他,帝王要能受得住错处。跟着尚炫烨的口令行三跪九叩礼,青石地砖冰凉刺骨,膝盖磕在上面时,骨头像被冰锥刺了一下。

  “一跪,谢苍天庇佑山河无恙。”尚炫烨的声音一字一顿,带着穿透骨髓的重量,像敲在青铜钟上。夜修竹的额头磕在砖上,看见香灰落在自己的龙纹靴边,忽然想起去年黄河泛滥,父皇在祭天台上跪了三个时辰,回来时膝盖上全是淤青。

  “二跪,祈五谷丰登,再无饥寒。”额头第二次触地时,他闻到了泥土的腥气,混着檀香,像乡下田埂上的味道。去年南巡时,他见过啃树皮的灾民,那双手枯得像老树根,此刻这一跪,仿佛替他们跪向苍天。

  “三跪,愿新帝承天命,守社稷,莫负万民所托。”第三次叩首,夜修竹的额头抵着冰凉的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这一跪,跪的是万里江山,是四海苍生,是那些从未见过却要护着的人。

  焚柴礼开始时,尚炫烨亲手点燃松木。火苗“腾”地窜起,舔舐着黄麻纸写就的祭文,将“国泰民安”四字烧成卷曲的灰烬。他捧着玉帛走向燎炉,那方玉帛是和田白玉雕琢,上面用朱砂绣着日月星辰,边缘镶着金丝,在晨光中闪着冷光。

  走到夜修竹身边时,他忽然侧头,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玉帛需用心捧,若手抖,便是心不诚。”夜修竹连忙稳住手臂,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指节都在发颤。余光里,他瞥见尚炫烨的侧脸——他望着火焰的眼神很深,像藏着一片海,里面翻涌着什么,是祭奠?是告别?还是……别的什么?

  最关键的“读祝”环节,夜修竹展开祭文。黄麻纸被晨风吹得发颤,上面的字是他亲手写的,墨迹还带着新干的光泽。当读到“朕以薄德,承继大统”时,尾音还是微微发颤,像被风吹动的烛火。

  尚炫烨站在他身侧,忽然抬手,宽大的袖摆扫过夜修竹的手背,带着松烟墨的清苦。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看着天坛顶端的太极图,想想黄河泛滥时的灾民,想想北境戍边的士兵。他们不需要一个发抖的皇帝,需要一个敢说‘朕能担’的君主。”

  夜修竹猛地抬头,望进尚炫烨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方才的冰冷,反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像在逼他、促他,像父皇当年把他推上战马时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尚炫烨的肩,落在天坛顶端的太极图上——黑白两色流转,像天地阴阳,像世间万物,像他肩上的责任。

  重新开口时,他的声音虽仍带少年的清亮,却多了几分咬碎牙般的坚定:“……愿以朕之躯,护佑万里河山;愿以朕之心,体恤四海苍生。”

  他举起祭文,朗朗声穿透烟霭,在天地间回荡:“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朕夜修竹,承先帝遗命,继大统之位……”

  “朕当以仁心治天下,以公心对万民,兴农桑,疏河渠,安四夷,平冤狱,如有违此誓,愿受天罚!”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孤勇,震得空气都在颤,连天边的鱼肚白都仿佛被震得褪了色。

  祭文化为灰烬飘向天际时,夜修竹转身面向台下百官。山呼海啸般的“吾皇万岁”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响亮,更真切。他忽然觉得,那九十九级台阶的重量,好像没那么难扛了。

  尚炫烨站在他身侧,玄色纱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衣摆下的北斗七星仿佛真的在转动。观礼台上,李新柔看着他垂在袖中的手轻轻动了一下——方才整理祭服时,他袖口落下一片桃花瓣,被风吹到台角,沾在青石板上,红得像一点未干的血。那花瓣边缘卷曲,像是被火烤过的样子。她缓缓抬手,扶住凤冠,珍珠流苏碰撞的轻响里,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礼毕后,尚炫烨随百官退下,经过桃林时,他停下脚步。晨露打湿了他的玄色袍角,沾着几片桃花瓣。袖中那片被体温焐热的桃花瓣,不知何时已被捏成了碎末,粉白的碎屑从指缝漏出来,像极了当年桃花源漫天飞舞的灰烬。

  远处传来新帝接受百官朝拜的山呼声,他抬头望向太和殿的方向,眼底翻涌的情绪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冷。这盘棋,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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