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照,喜房内金丝楠木的拔步床上铺着百子千孙被,沈知意端坐床沿,盖头上垂落的金线流苏纹丝不动。透过细密金线的缝隙,她看见三丈外雕花窗前那道玄色身影——她的新婚夫君萧景珩背对婚床,手中一方月白帕子被反复揉捏成团又展开,窗棂透进的月光将他影子拉得细长,斜斜切过满地撒帐的桂圆莲子。
更漏声第三次响起时,沈知意数到第七十二滴烛泪。龙凤喜烛爆了个灯花,噼啪声里她突然抬手,镶着东珠的护甲勾住盖头金线,哗啦一声,满室烛火跟着晃了晃。
"殿下打算站到几时?"
萧景珩猛地转身,腰间玉带撞上紫檀案几,合卺酒壶里的琼浆晃出琥珀色的光。他手中帕子攥得死紧,指节泛白处露出半角"清"字苏绣。沈知意发间九凤衔珠步摇随轻颤,金丝掐成的凤尾扫过她耳垂,在颈侧投下细碎阴影。
"太子妃可知掀盖头该由——"
"该由郎君执玉如意?"沈知意指尖抚过床柱上缠绕的赤金红绸,绸缎下暗藏的鎏金钉硌得指腹微疼。"殿下在窗前赏了整刻钟的月,妾身还以为东宫规矩与别处不同。"
窗外突然传来珠帘相击的脆响。萧景珩手一抖,翡翠合卺杯坠地裂成三瓣,酒液溅上他袍角龙纹,那方月白帕子飘落在地,顷刻吸饱了酒浆,绣线浸透后竟透出血色。沈知意目光掠过窗棂——月白色衣角一闪而逝,廊下金砖映出个仓皇逃离的纤影。
"看来有人比妾身更关心合卺礼。"她弯腰拾起湿透的帕子,酒香混着若有若无的茉莉头油味钻入鼻腔。萧景珩劈手来夺,她顺势松手,帕子擦着紫檀案角滑落,正盖住地衣上绣的并蒂莲。
萧景珩喉结滚动:"不过是个粗使宫女。"
"苏绣双面针,银线勾边,连'清'字收尾处的回纹都是姑苏技法。"沈知意摘下压得生疼的凤冠,十二串珍珠璎珞哗啦啦堆在枕上,"粗使宫女用得起二十两银子一尺的冰鲛纱?"
红烛燃到盘龙浮雕处,蜡油如泪蜿蜒而下。萧景珩突然逼近三步,沈知意没退,闻见他袖口沉水香里混着的药味——是治疗心悸的七珍汤。他抬手撑在她耳畔的床柱上,百子帐的流苏扫过手背:"沈姑娘既然查得这般清楚,就该知道这婚事由不得你作主。"
"所以妾身要与殿下谈笔交易。"沈知意从袖中抽出一卷洒金笺,纸上墨迹力透纸背,"第一,分室而居;第二,妾身不涉东宫内务;第三,殿下登基之日立赐废后诏书;第四,沈家兵权依旧归家父执掌;第五——"她突然停顿,指尖在"永不立苏氏女为后"那条上轻叩。
萧景珩瞳孔骤缩。窗外风过竹林,沙沙声里混进几声夜莺啼叫,沈知意听出是"月落乌啼"的调子——沈家暗卫的联络信号。她唇角微扬,看着太子额角迸出青筋:"沈姑娘好大的口气。"
"比起殿下藏在袖中的鹤顶红,妾身这口气还算收敛。"沈知意突然捏住他右手腕骨,拇指精准按在尺动脉上,触到袖袋里瓷瓶的轮廓,"酉时三刻长春宫送来的贺礼,对吧?"
烛火噼啪炸响,萧景珩腕上力道一松。沈知意趁机抽走洒金笺拍在案上,羊脂玉镇纸压住纸角,她转身时绛红嫁衣旋开弧度,露出腰间挂着的鎏金钥匙——能开东宫武库的鱼符钥匙。
"殿下若应了,此刻便蘸这合卺酒按个手印。"她指尖点着纸上空白处,"不答应也无妨,只是明日百官贺喜时,不知长春宫那位能不能解释清楚鹤顶红的来历。"
漏滴到亥时正刻,萧景珩突然冷笑出声。他咬破食指按在纸上,血珠晕开在"永不立苏氏女为后"那行字下,像盖了枚歪斜的朱印。沈知意挑眉,从妆奁匣里取出朱砂,工整地在旁边按下指印。
"合作愉快,殿下。"
窗外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萧景珩猛地推开窗,只见廊下金砖上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月白色裙裾消失在转角处,栏杆上挂着半块被扯断的羊脂玉佩——正面雕着兰草,背面刻着"婉清"二字。
沈知意慢条斯理地卷起洒金笺,突然听见瓦片轻响。她抬头,看见房梁阴影处垂下一截墨绿衣角——是沈家暗卫的夜行服颜色。萧景珩顺着她视线望去时,那衣角已无声缩回黑暗里。
"看来沈姑娘的陪嫁不止十里红妆。"
"不及殿下情深,大婚夜还要安排红袖添香。"沈知意吹熄了最近的两支喜烛,屋内顿时暗了一半。她解开嫁衣最上方的盘扣,露出里头素白中衣,"殿下请回吧,明日卯时还要祭祖。"
萧景珩站着没动。月光移到他腰间玉带上,照出龙纹眼睛里镶嵌的墨玉——本该是双龙戏珠的图案,其中一条龙的眼珠不知何时被人剜去,留下个狰狞的黑窟窿。沈知意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枕下,那里露出半截匕首的鲛皮鞘。
"放心,妾身对弑君没兴趣。"她突然抽出匕首掷过去,萧景珩下意识接住,发现刃上刻着"忠孝节义"四字——是先帝赐给沈家的御制之物。
三更梆子敲响时,萧景珩终于拂袖而去。沈知意听着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突然从袖中抖出个香囊——方才拾帕子时顺带摸来的。茉莉香粉里裹着张字条,上头一行娟秀小字:"亥时三刻老地方见"。
她将香囊扔进熏笼,看着火舌吞没绫罗。窗外树影婆娑,有人轻轻叩了三下窗棂。沈知意推开窗,夜风送来暗卫压低的声音:"苏婉清往冷宫方向去了,要跟吗?"
"不必。"沈知意指尖抚过窗台上未干的水渍——是女子眼泪混着脂粉的痕迹,"把长春宫送鹤顶红的消息透给御史台张大人。"她顿了顿,"再告诉家父,鱼符我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