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的春日总是来得格外早。云深不知处的山樱刚冒出嫩芽,六岁的陈昭昭就被父母送到了蓝氏山门前。她穿着绣有陈氏家纹的淡紫色襦裙,腰间挂着一枚青玉坠子——那是聂伯伯送的见面礼。
"昭昭要听师父的话,别总想着回家。"母亲蹲下身整理她的衣领,眼角含笑却带着几分促狭,"爹娘要去游历四方,带着你不方便。"
小昭昭撅起嘴,粉雕玉琢的脸蛋皱成一团:"你们就是想甩开我过二人世界!上次在清河也是,把我扔给聂大哥就跑了。"
父亲陈明修轻咳一声,耳尖微红:"胡说什么,蓝先生和你静姝姨姨学问渊博,你跟着他们能学到真本事。"他抬头望向山门处迎来的蓝衣女子,"静姝姐,这孩子就拜托你了。"
蓝静姝——蓝启仁的妹妹,蓝曦臣与蓝忘机的姑姑,伸手牵过昭昭的小手。她眉目如画,气质却比寻常蓝氏子弟多了几分灵动:"放心,我会把她当亲生女儿教导。"
昭昭被师父牵着踏上青石台阶时,忍不住回头望。父母已经并肩走远,父亲揽着母亲的腰,不知说了什么逗得母亲笑靥如花。小丫头气得跺脚:"有异性没人性!"
蓝静姝忍俊不禁:"这话从哪学来的?"
"聂怀桑说的!"昭昭脱口而出,随即捂住嘴巴,眼珠滴溜溜转,"师父您别告诉聂大哥,他会揍怀桑的。"
山道转角处,一树梨花如雪。树下站着个白衣少年,约莫八九岁年纪,额间系着云纹抹额,怀里抱着把比他手臂还长的白玉洞箫。他怔怔望着飘落的花瓣,琉璃色的眸子里盛着不符合年龄的哀伤。
"曦臣。"蓝静姝唤道,"过来见见你师妹。"
少年转身行礼,姿态端正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姑姑。"他的目光落在昭昭身上,微微颔首,"陈姑娘。"
昭昭歪着头打量他。这个师兄好看得像画里的人,可眼睛里像是藏着化不开的雪。她突然松开师父的手,跑到梨树下捡起几朵完整的花,又蹿回蓝曦臣面前。
"给你!"她踮起脚,把梨花塞进少年掌心,"我娘说,不高兴的时候看看花就会好。"
蓝曦臣愣住了。自母亲上月病逝后,所有人都对他说"要坚强""要担起少主的责任",还没有人这样直白地看穿他的悲伤。他低头看着掌心洁白的花瓣,睫毛轻颤:"...谢谢。"
"曦臣,带师妹去兰室。"蓝静姝柔声道,"今日你先教她认家规。"
"是。"
昭昭蹦蹦跳跳跟在蓝曦臣身后,叽叽喳喳像只小雀儿:"师兄你几岁呀?我六岁了!聂大哥说我比同龄人聪明,就是太闹腾。对了,你认识聂明玦吗?他是我爹的结拜兄弟的儿子..."
蓝曦臣脚步一顿:"聂氏少主?"
"对呀!他可凶了,上次怀桑逃学,被他提着刀追了半个清河!"昭昭模仿聂明玦板着脸的样子,逗得蓝曦臣嘴角微扬。
那一刻,山风吹散梨花,少年眼角眉梢的冰雪悄然消融。谁也不知道,这个瞬间会在八岁的蓝曦臣心里种下怎样的种子。
春去秋来,昭昭在云深不知处扎下了根。她天资聪颖,过目不忘,蓝启仁抽查功课时常暗自点头。可这丫头偏偏生性活泼,今天带人在后山烤鱼,明天又撺掇几个小弟子去摸鸟蛋。蓝氏三千条家规,她倒着都能背,却总能在违反的边缘反复试探。
"陈昭昭!"蓝启仁的怒吼又一次响彻藏书阁,"谁允许你给家规加批注的?"
昭昭面前摊开的《雅正集》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第三条'不可疾行'旁边标注'除非看到蓝先生来了',第五条'不可喧哗'后面写着'除非讨论蓝先生发冠是不是歪了'..."
蓝曦臣跪坐在一旁抄写经文,闻言肩膀微微抖动。昭昭冲他挤眼睛,换来一个无奈又纵容的摇头。这半年来,他早已习惯这个小师妹的闹腾,甚至觉得那些死板的规矩因她而生动起来。
"去祠堂跪着!"蓝启仁胡子直翘,"曦臣,你不许替她求情!"
昭昭耷拉着脑袋往外走,经过蓝曦臣时悄悄往他袖子里塞了块桂花糖。那是她昨天溜下山买的,藏在枕头底下没被没收。
夜深时,蓝曦臣端着食盒来到祠堂。昭昭正歪在蒲团上打瞌睡,听到脚步声一骨碌爬起来:"师兄!我就知道你会来!"
"饿了吧?"蓝曦臣取出还温热的粥和点心,"下次别..."
"别顶撞先生,我知道啦。"昭昭狼吞虎咽,含糊不清地说,"可那些规矩本来就不合理嘛。师兄你尝尝这个!"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杏仁酥!我藏在衣服夹层里的。"
蓝曦臣接过点心,忽然问:"为什么总叫我师兄?你对忘机都是直呼其名。"
昭昭眨眨眼:"因为你是特别的呀。"她掰着手指数,"你教我认字,给我留点心,还帮我抄家规...对啦,上次我发烧,你弹了一整夜的清心音呢!"
烛火映照下,少女的眼睛亮如星辰。蓝曦臣心头微热,低头掩饰泛红的脸颊:"...快吃吧,要凉了。"
转眼六年过去,昭昭十二岁生辰那天,噩耗传来。温若寒为夺取陈氏祖传的炼器秘法,将她父母诱至岐山杀害。消息传到云深不知处时,昭昭正在后山练剑,一套"流风回雪"使得行云流水。
蓝曦臣永远记得那个场景——少女手中的剑咣当落地,她呆立片刻,突然转身往山门外跑。他追上去拉住她,昭昭像只受伤的小兽般挣扎:"放开!我要去岐山!"
"昭昭!"蓝曦臣紧紧抱住她,"温若寒正等着你去送死!"
"他们杀了我爹娘..."她的声音骤然破碎,整个人瘫软下来,"为什么...明明说好下个月来接我回家的..."
那夜暴雨倾盆,昭昭蜷缩在父母留给她的青玉坠子旁,眼泪流干了就盯着烛火发呆。蓝曦臣抱着洞箫坐在门外廊下,一曲接一曲地吹。他记得母亲去世时,昭昭是怎么用一朵梨花安慰他的。
天将破晓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昭昭走了出来,眼睛肿得像桃子。她挨着蓝曦臣坐下,把头靠在他肩上:"师兄,我冷。"
蓝曦臣解下外袍裹住她,犹豫片刻,轻轻揽住她单薄的肩膀:"我在。"
昭昭闭上眼,泪水又涌出来:"我没有家了..."
"云深不知处就是你的家。"少年声音轻柔却坚定,"我会一直陪着你。"
雨声中,两颗年轻的心靠得那样近。昭昭不知道,这一刻的温暖会在她心里生根发芽;蓝曦臣也没察觉,自己许下的是一生的承诺。
变故后的昭昭像变了个人。她依然聪慧过人,却不再嬉笑玩闹;依然过目不忘,却把天赋都用在了修炼上。蓝启仁惊讶地发现,这个曾经最顽劣的学生,如今竟能静坐整日研读古籍。
只有蓝曦臣知道,夜深人静时,昭昭会独自坐在梨树下发呆。他总在不远处守着,直到她撑不住睡去,再轻手轻脚把人背回房。
"师兄不必如此。"某天昭昭突然开口,"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蓝曦臣递过热茶:"我知道。"
"那为什么..."
"因为承诺过要陪着你。"他眉眼温柔,"无论你需不需要。"
昭昭捧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她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低下头,任由额发遮住泛红的眼眶。有些心意太珍贵,反而不敢轻易说破。
又过了两年,十四岁的昭昭开始协助师父教学。她有种奇特的天赋——能通过细微的表情变化读懂人心。某个新弟子握剑姿势不对,她一眼就看出是因为手腕旧伤;有人听讲走神,她能准确点破对方在担忧家中病弱的母亲。
"昭昭师姐好厉害!"小弟子们围着她叽叽喳喳,"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笑着揉揉孩子们的脑袋:"因为要用心看呀。"转头看见蓝曦臣站在廊下,白衣胜雪,目光如水。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迅速别开脸,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那晚昭昭在日记中写道:"今日又偷看师兄了。他教孩子们写字的样子真好看。可惜在他眼里,我永远都是那个需要照顾的小师妹吧..."
她不知道,蓝曦臣案头的宣纸上,墨迹未干的是一句:"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