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相无忧在寅时三刻听见了瓷笛声。
那声音像极了景德镇开窑时匠人吹的哨子,却带着某种非人的尖锐。他摸到枕下的勃朗宁手枪时,发现枪管结着霜——这不合常理,七月的上海滩连午夜都是闷热的。
推开西厢房的雕花门,他看见庭院青砖上蜿蜒着冰裂纹。不是比喻,是真正的冰在砖缝间蔓延,在月光下泛着钧窑开片般的幽蓝。裂纹尽头站着个穿素白长衫的男人,面如薄胎瓷般半透明,指尖正往下滴落乳白色液体。
"刘堂主在何处?"白瓷人开口时,嘴角裂开蛛网状的纹路。相无忧这才看清他根本不是站着——那具身体悬浮在离地三寸处,足尖垂下的冰凌正不断生长。
东厢房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巨响。相无忧冲向声源时,一颗子弹擦着他耳际飞过,将白瓷人的左肩轰出碗口大的洞。没有血,只有釉浆似的黏液汩汩涌出。
"跑!"宁安的声音。二当家只穿着染血的衬衣,手持双枪立在回廊转角。相无忧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衣襟大敞露出心口的祭红釉纹,那纹路此刻正诡异地搏动,仿佛皮下埋着活物。
白瓷人肩部的破洞开始自我修复。宁安又开三枪,子弹却像打入水中的石子,只在对方躯体上激起涟漪。当第四个白瓷人从月洞门飘进来时,相无忧闻到了苦杏仁味——氰化物的气息。
"闭气!"刘依仙的声音从屋顶传来。堂主赤足踏着黛瓦,月白旗袍下摆撕成碎片,裸露的小腿上布满冰晶。他右手握着把奇怪的武器:看似普通的青瓷花瓶,瓶口却伸出三根钢针,针尖滴着某种荧光蓝的液体。
白瓷人集体转向屋顶。刘依仙跃下的瞬间,相无忧看见他足踝的玉铃铛在月光中划出绿莹莹的弧线——那里面本该装着毒药,此刻却空荡荡地响着。
花瓶刺入第一个白瓷人胸膛时,爆发出的不是血,而是无数冰裂纹。那些裂纹顺着脖颈爬上头颅,最终在眉心汇成冰蓝色的火焰。刘依仙借力旋身,第二根钢针刺穿另一个杀手的咽喉,动作优雅得像在跳胡旋舞。
"宁安!"他突然厉喝。二当家猛地掷出左轮手枪,刘依仙凌空接住,枪管精准地塞进最后一个白瓷人嘴里——那东西正在融化,嘴角已经垂到锁骨位置。
枪响时,整个庭院的冰裂纹同时爆裂。飞溅的冰渣在月光中形成短暂的火树银花,映出刘依仙苍白的脸。他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宁安箭步上前接住,手掌恰好按在堂主后腰——那里有新鲜的伤口,正渗出蓝莹莹的血。
"釉毒..."宁安声音发紧,"他们用了祭蓝釉?"刘依仙在他怀里咳出一口带冰碴的血,染蓝了二当家的衬衣前襟。
二
东厢房的地龙烧得极旺。相无忧端着铜盆进来时,看见宁安正在用匕首剜刘依仙腰间的腐肉。刀尖每挑出一块发蓝的组织,堂主的脚趾就痉挛着蜷起,足弓绷成惊心动魄的弧线。
"按着他。"宁安头也不抬。相无忧这才发现刘依仙双手被绸带绑在床柱上——不是束缚,是防止他在剧痛中抓伤自己。少年刚碰到堂主手腕,就被冰得缩回手指:刘依仙的体温低得像具尸体。
宁安突然咬破自己手腕,将血滴进药碗。相无忧倒吸冷气——那血不是红的,而是带着金丝的祭红色,如同某种名贵釉彩。当血药灌入刘依仙喉咙时,他整个身体反弓起来,绸带在腕上勒出紫痕。
"出去。"宁安突然说。相无忧愣在原地,直到看见二当家扯开自己衣领,露出心口剧烈搏动的釉纹——那图案正在渗出金红色液体。少年慌乱退出门外,最后瞥见的是宁安俯身将嘴唇贴在刘依仙腰间的伤口上。
门内传来瓷器碎裂般的痛吟。相无忧蹲在廊下数砖缝里的冰渣,听见断续的对话:
"...双生纹不能这样用..."
"闭嘴...你早该告诉我祭蓝釉会反噬..."
"...疼吗?..."
"...比你当年...在冰窖里...暖和多了..."
后半夜,相无忧从门缝看见宁安抱着昏迷的刘依仙坐在炭盆边。二当家的右手伸在堂主旗袍下摆里,不是狎昵,是在用体温帮他暖着始终冰凉的膝盖——那里有陈年冻疮,是十六岁那年被老堂主关在冰窖落下的病根。
三
五更天时,相无忧被瓷哨声惊醒。他循声摸进祠堂暗室,看见宁安正在拓印一块石碑。昏黄的汽灯下,碑文显现出诡异的动态——那些釉彩文字像有生命般缓缓流动,组成一幅男女交合的秘戏图。
"洪武三年,釉色天光初代圣子留下的。"宁安声音沙哑,"双生瓷纹的真正用途。"他指向图中女子心口的釉纹,那图案正通过某种液体管道与男子相连,"不是控制,是共生。"
相无忧突然看清石碑角落的小字:"圣子饮血釉,需以爱人之精魄为祭"。他还想细看,宁安却猛地盖住石碑,胸口釉纹暴起金光——东厢房传来刘依仙的尖叫。
他们冲回卧室时,看见堂主蜷缩在床角,十指抓挠着心口的釉纹。那图案正在吞噬周围皮肤,像饥饿的野兽。宁安扑上去将他箍在怀里,两人相触的瞬间,釉纹爆发出刺目的红光。
"给我..."刘依仙咬破宁安的嘴唇,"...血釉..."他的瞳孔已经变成瓷器般的冷光,嘴角裂开蛛网状纹路。宁安毫不犹豫地割开手腕,将伤口按在对方唇上。
当第一滴金红血液流入喉管,刘依仙的指甲突然暴长,在宁安后背抓出五道血痕。相无忧惊恐地发现那些伤痕不是红色,而是闪着金属光泽的祭蓝色——就像白瓷杀手用的毒釉。
天光微亮时,刘依仙终于恢复神智。他虚弱地推开宁安,却看见对方军装前襟上全是自己抓咬的痕迹。堂主突然笑了,染血的指尖划过二当家破裂的嘴角:
"现在...我们真的...是双生瓷了..."
四
刘依仙的鎏金妆奁有七层暗格。相无忧是在替他找螺子黛时发现的——最底层卡着片薄如蝉翼的瓷板,上面用釉彩绘着男女交颈的图案。那对男女心口延伸出的金线不是装饰,而是密密麻麻的算学公式。
"《祭红双生术》..."相无忧指尖发抖。瓷板边缘的小字记载着可怕真相:所谓圣子需要定期饮用的"血釉",实则是通过性事吸取爱人精魄。当釉纹完全变成金色时,被吸取者将成为活祭品。
妆奁突然被夺走。刘依仙不知何时立在身后,月白旗袍领口沾着新鲜血渍——今晨又有个码头管事被处决。堂主将瓷板在烛火上烤了烤,那些公式竟渐渐隐去,浮现出新的画面:一个酷似宁安的男子被铁链锁在窑中,胸口插着三根釉彩长钉。
"看懂了?"刘依仙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要么他死,要么我们一起被组织炼成真正的双生瓷。"他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金红色血丝——这是过度使用双生纹的反噬。
相无忧突然抓住堂主手腕。他摸到了脉搏,却感觉不到心跳——刘依仙的胸腔里,仿佛有件瓷器正在代替心脏跳动。
五
宁安在子时潜入祠堂时,铁链已经准备好了。不是 为束缚,是为测试——据密卷记载,真正的双生瓷伴侣能通过釉纹共享痛觉。他将锁链缠在自己左臂,另一端扣进香案下的石环。
刘依仙倚在门边看他动作,指尖把玩着三根釉彩长钉。那是今天刚从"釉色天光"使者尸体上拔出来的,钉尖还凝着血釉。
"会疼死的。"堂主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兴奋,"密卷上说第三代圣子试过,钉到第二根就疯了。"
宁安只是沉默地解开衣襟,露出心口完全变成金色的釉纹:"你今早咳血了。"
第一根钉刺入时,两人同时闷哼。宁安手臂上的铁链哗啦作响,刘依仙则抓碎了供桌上的青瓷烛台。当钉尖完全没入血肉,奇异的事发生了——宁安伤口流出的血是红色,而刘依仙嘴角溢出的却是金丝。
"继续..."宁安咬牙。第二根钉刺入脐上三寸,这次刘依仙直接跪倒在地。堂主旗袍下的双腿剧烈颤抖,仿佛正在经受电刑。但真正可怕的是祠堂里的瓷器——所有供品都在共振,釉面浮现出相同的裂纹。
第三根钉对准咽喉时,刘依仙突然扑上来抢走长钉。他的瞳孔已经变成釉彩的流动态,声音却异常清醒:"够了...我知道答案了..."
宁安低头看自己胸口的釉纹——那些金色正在褪去,转而化作红蓝交织的崭新图案。而刘依仙心口的纹路同样在变化,最终定格为与他镜像对称的形态。
"不是吞噬..."刘依仙舔去他锁骨的汗珠,"是融合。"他突然将最后一根钉刺入自己掌心,宁安却未感到疼痛——双生纹的联结方式改变了。
六
当"釉色天光"的十二位长老包围青瓷堂时,刘依仙正在为宁安系上祭红腰封。这是密卷记载的古老仪式:伴侣双方需交换贴身之物,以对抗组织的控制。
"怕吗?"堂主指尖划过二当家后颈的瓷纹刺青。院外传来釉药爆炸的轰鸣,那是使者们在焚烧破坏心智的秘药。
宁安只是将勃朗宁塞进他掌心:"记得留第三颗子弹。"
战斗持续到月升时分。相无忧蜷缩在地窖里,听见头顶的厮杀声渐渐变成某种诡异的瓷器碰撞音。当他终于爬出地面,看见的是永生难忘的场景:
宁安与刘依仙背靠背立在庭院中央,两人心口的釉纹延伸出红蓝光带,在空中交织成鸟笼状的结界。十二位长老的躯体正在瓷化——他们的皮肤龟裂剥落,露出内里流动的釉浆。
最年长的长老突然暴起,釉化的手臂刺向刘依仙后心。宁安转身迎上,那截手臂直接贯穿他的胸膛——但没有血,只有金红色的光雾从伤口涌出。刘依仙趁机将最后一根釉彩长钉钉入长老眉心,整个身体突然迸发出烈日般的强光。
当光芒消散时,庭院里只剩下满地瓷片。相无忧踉跄着跑向宁安,却看见二当家的胸口有个透明窟窿——那里面没有心脏,只有一团搏动的金红色光焰。
刘依仙正跪在他身后,双手环抱着宁安的腰。堂主心口同样有个透光的洞,只不过里面是蓝白色的冷焰。两人的釉纹通过光带完全连接,形成完美的能量循环。
"现在..."刘依仙将额头抵在宁安脊背上,"我们真的...变成怪物了..."他的笑声混着泪,滴在二当家裸露的伤口上,发出瓷器淬火般的滋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