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沛森中学高三部的某个卫生间。
每个高中大概都有着死过人的传奇战绩,更别说沛森这样的学校,不常见但不代表少。不过大部分家长还是愿意把孩子送来,毕竟升本率实在是太有保障了。
大概没人想过这里有鬼怪的可能性,就算有人们也不会相信,尽管梦一般的升学率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此。
某些学生则是最倒霉的。成绩不好会被针对,因此基于成绩以外的一切自我都会被剥夺。除了像邬礼这类走投无路只能学习的人之外,大多数人还处于敢怒而不敢言的状况。
因为敢怒也敢言的先锋早就惨死了。
譬如这个卫生间里的镜子,一只怨灵就在里面睡得正香,被闯入者吵醒了。活着的时候反抗会带来人祸,死了总不能再委屈自己了吧?
她躲在镜面深处,镜外的人看不到自己。她第一次惊奇地发现真的会有人不走正门而是从窗户翻进厕所。
那女孩狼狈地抹着一脸血,连手臂上的各种打伤和校服褶皱藏着的血污都不管不顾,只是对着镜子毫不掩饰地洗洗搓搓,终于露出脏污下还称得上洁白的面孔。
还没等怨灵出去给她一顿教训,那女孩就掏出一部旧手机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好多脚,直到它四分五裂。她嘴里还在嘟囔:“让你们烦我,知不知道我的时间很宝贵啊?哈?我看我这辈子都不要和人说话好了,不管是聊天还是电话……通通废掉好了!!!”
怨灵颇为感兴趣,毕竟对于现代的任何一位学生来说,手机都是他们的命根子。可是镜子外这个学妹却敢立下这种“毒誓”,刮目相看,刮目相看啊。
她这会儿才注意到那女孩是一头的粉色头发。很罕见的发色,和自己特地染的卷卷白毛一样罕见。同道中人,同道中人啊。
奇异的战友情谊单方面地在怨灵心里延伸,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不敢评价。不过她还是报复性地做了个瞄准的姿势,就像以前那样,把枪口对准镜子外的女孩——
砰!!!!!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是被女孩打开的那扇窗户却应声而碎,把她们都吓了一大跳。粉发少女瞬间收敛烦躁,好像刚打了败仗那样缩紧身体,一动不动。
“还在找我……”她自言自语着,缓缓挪动到窗边下瞟,“别再来了,再来我真的会死掉的……我真的还不起……”
哦,原来是个被追债的。不过要一个在校生还债是不是太难为人家了点?她家人呢?
结果那女孩对着镜子哭起来了。
……真讨厌,又是来她这儿哭的。厕所是什么悲情戏的群演聚集地吗?每天都能在这里收获一大批被霸凌者、压力过大者的眼泪,现在又多了一个要钱没钱的,就算再收一水池又能卖给谁呢?眼泪在这里毫无价值。
“喂,别哭了,哭得人心烦。”她忍无可忍地探出脑袋,镜面漾起一丝涟漪,邬礼的映像也随之波动。
“……”邬礼傻了一样地盯着她。
“看什么看,我可是特意换了不那么吓人的样子出来的。”怨灵不悦地说,“早上就算了,你大半夜的来扰人清梦,保安大叔怎么还没把你抓起来?”
“我……抱歉,我……”邬礼呆愣在原地,僵硬到连逃跑都忘记了,也或许是因为腿伤太严重?
怨灵嘴巴叭叭叭说个不停:“大半夜也就算了,你连我房间窗户也弄坏了,这能忍吗?这不能忍!我可不想在大晚上的寒风里睡觉!我想想你得怎么补偿才能让我满意……”
邬礼听到补偿两个字猛地后退几大步,逃到门边就要出去。
“我让你走了吗?”
怨灵话音未落,卫生间的门就自动带上,一声咔哒,任凭邬礼再怎么用力也打不开。
“……”
短暂的镇静后,邬礼决定直面恐惧:“你是……什么东西?”
“东西?你就想不出更耐听点的称呼了吗?”她伸出右手,让指尖轻触镜面,借力把脑袋扯回来。
她甩了甩手指,就好像有东西正顽固地黏在手指上——打量了对面那个似乎已经吓傻的女孩一遍,直言说:“我是幽灵。”
“幽灵?”邬礼突然笑出声,但是嗓子的嘶哑使声音像在断弦上摩擦那样难听。笑声迸发后不出半秒她就自觉地闭嘴,接着在对方灰暗得可怕的眼神下补充:“抱歉,但我是唯物主义者。幽灵,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存在——”
“等等,你先别出来……好、好吧,我知道现在质疑也晚了。”
邬礼环顾四周。因发霉而变得青蓝的墙壁在给这个洗手间刷上了一层气氛诡异的滤镜。顶上还漏水,沿墙上数不清的裂缝下滑,洇过某些人计数用的划痕,滴答滴答声也是厕所常存的风光。一切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这位幽灵的出现恰恰加剧了厕所的阴森。
“猜猜可怕的幽灵会怎么惩罚打扰她美梦的小学妹?是摄取她的心魂,还是直接吃干抹净?”说着,幽灵又伸手去碰镜面,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将手指落上去。
邬礼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那怪物不耐烦打算直接判她死刑时,她又开口道:“你是不是出不来啊?”
“喀——”她喉咙一梗,猛地往镜子深处翻了个跟头,“这是什么话?……出不来?你想得倒美。”
“你要是能出来,刚刚就已经动手了,学姐。”
“哼,称呼倒是学得挺快。”她有些着火,但很快就释然了,只是以极为清晰的音量嘟囔着,“是啊,我是地缚灵,那又怎样?反正我看你印堂发黑马上就要完蛋,在最后时刻让一个可怜的幽灵饱餐一顿不好吗?”
“快完蛋?我才不会——”邬礼厌恶地瞪着她。
“会不会可不是你说了算。”
幽灵话音刚落,楼下就传来喧闹声:“讨债还讨进学校里了?!看我不治死你们!!!”
邬礼赶紧到窗口观望,小心翼翼的,生怕被下面那些亡命之徒发现。
好在保安大叔尽职尽责,正在冒着帽子被偷的风险挨个儿地用钢叉把人叉出去,全然不顾乱飞的子弹和被趁乱扔出去的保安装备:“再不出去我报警了啊!报警处理!怕不怕!!!”
“他们不会怕的……报警有用我早活了。”邬礼自言自语,无力地趴在窗口,任凭身体拖拽着昏沉的头脑直至一齐垂落进阴影里。
她抱着膝盖,脑袋里乱糟糟的,想着一万种被抓到的可能性,这还是排除了被眼前这位不人不鬼的怪物吃掉的可能性之后。
其实,她深知现在的情况已经无法逆转了。她只是来这里暂避风险,她没有牵连学校的理由。很快就会离开,再找警方?再找人求助?没有人可以帮她填补一场灾难留下的空缺,她也无力再偿还那由生命堆砌而成的血淋淋的债务。
父母奇异的离世方式不容她多想,多想的后果是他们一家人会一起奔赴同一个坟场。不多想……他们让她苟延残喘了一阵子,但很明显,依旧没有留她活口的打算。
幽灵忍痛把脸怼在镜面上,脸颊在上面铺成一滩:“你现在也是活的。喂,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你为我做了多大的贡献我都会想办法记下来的,怎么样?一定让你在这该死的学校里流芳百世~”
……
“我受够了。”
她突然从口袋里掏出来什么小药瓶,几下拧开就一股脑儿地灌进嘴里。
镜子里的那位则立即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慌忙拍着镜子:“喂?喂!你吃什么呢!别把自己毒死了!!!”
可以看出来幽灵是真的急了,她承受着与寄宿物分离的剧痛冲出来,绕着邬礼打转,急匆匆却又无可奈何,恨不得一巴掌把她拍醒:“你到底发什么疯啊你!又是一个想让我当杀人凶手的家伙吗?!”
可惜她碰不到活物,只好随手捡起倚靠在角落的陈旧球棒朝她脑袋不轻不重一击,但邬礼没有一点清醒的迹象,浑身发抖,扼住自己的喉咙在地上痛苦地翻身,连蹬腿的力气都没有。
“冲动的蠢蛋……!”幽灵抓耳挠腮,一边是自己温馨的小窝,一边是无法预知的外界与越来越难维持的灵体。说实话,一个陌生人!她根本没有救的义务。
可有人死在自己家终归不太吉利——对鬼魂也一样。除了还在隐隐颤动的那点善良,还有要“能让自己睡个好觉”的原则,她打算弄出点动静把人叫来。救活了她会自己给自己刻画个“流芳百世”的形象爽一把,要是死了那就死了吧。
她刚计划把球棒扔向那个正盘算着给自己加餐的保安头上,就感觉球棒的另一端被什么勾住了,动弹不得。
她回过头,诧异地挑起眉毛。
不是勾住了,是邬礼用尽了全身力气紧紧抓着另一端,执拗地用身体压着,死活不让她喊人。
“我没说要死……”
她嘴角渗出血沫,嗓子里的呜咽完全模糊,可是幽灵却能听见——能听见她那一瞬间仿佛要抽离的魂灵所诉说的话。
“我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