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钱了!真的没钱了!!不要再纠缠我和我的家人!!!”……
……事情发生在某个无人能记得的雨夜。冰雨平等地降落到每个人头上、温存着一家人的屋檐上、为生活奔波的平凡人身上,或者流浪儿的空碗里。
对妈妈突然回来这件事邬礼没有一点准备,她不得不慌乱地一推作业,把它们全挤兑到台灯下的杂物里,起身就奔到门前。
咔哒——
“妈妈,你回来了…”僵硬的开场,两个人对看见彼此有着同样的不适,“爸爸呢?”
“你爸他还在忙,最近我们都会很忙,我也只回来一会儿。”妈妈的眼睛只在邬礼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仅仅为了保证女儿身体还健全,最好不要给她惹上任何麻烦。
麻烦已经够多了。
“作业写完了吗?”妈妈把包扔在沙发上,直接倒上去,邬礼很少看见她这么疲惫。
“……没,等会就写完了。”她毫不在意,也想坐上沙发,但一直被教育的孝顺指使她先去把家人换下的鞋摆回鞋架上。
才怪,她还没动笔。她的打算是午夜时分再趴在床上、裹在被窝里补,保证不会睡着。
她放好鞋就看见妈妈进了厨房,在擦菜刀。虽然她很想吐槽妈妈几个月没回来了现在却好像昨天才见过那样的没什么区别的作风,但她此刻只是在懊恼为什么自己不会做饭,不然妈妈也就不用再累一阵了。
妈妈看见了垃圾桶里的外卖包装——糟糕,六点就应该溜达下去倒掉的。
邬礼身体立刻紧绷起来,连粉发顶上的呆毛也一同起立,等待那几个月没见的已显陌生的训斥……
意外的是,妈妈只是皱了下眉头,什么也没说。
呼……
妈妈把菜刀磨亮插回刀槽,转过来告诫邬礼:“我睡一会儿,等会有人要是敲门,别开。”
“啊…啊?为什么?”
妈妈又皱起眉头。这是邬礼最不喜欢也最害怕看见的表情,这往往意味着她会再因为各种事被训斥一通。当她愚蠢地追问那个原因时事情就已经开始一发不可收拾了。
“什么为什么?”但妈妈只是翻了个白眼,很少见地没有快言快语地训斥她,“你没看新闻?小区里搞推销的多了,别把他们放进来。”
说完她倒头就睡。
邬礼扯了扯嘴角,一边庆幸已经逃过两劫一边拿来毯子帮她盖上。这么大的雨,这么冷的天,几近深夜,推销的怎么会上门来?这话也就骗骗她,尽管如此都显得拙劣无比。
思考了一下,邬礼关掉客厅的灯,摸黑钻回房间,习惯性地想关上门,却鬼使神差般地只是半掩着,偶尔看看妈妈睡得好不好。
直到她无聊到几乎想要去写作业了,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门外的人刚开始很有耐心,礼貌的敲击。邬礼又把作业推到狼藉里。
“谁啊?”她记得妈妈的话,先问了一遍。
门外的人没有回答,敲门声急促了点。
抱着“如果是推销我就敷衍几句再把他关外边”的想法,她打开门。
门外是一男一女,女方手里抱着一本册子。
“推销?”她下意识说出口,然后尴尬地移开眼神,“呃,有什么事吗?”
男人快速地瞟了一眼屋内:“孩子,屋里不开灯不害怕吗?”
关你什么事……她敷衍一句,拉回话题:“还好。你们找谁?”
“本来是找你家长的,看样子不在家吧?”女人颇为急切,颤抖的手却被男人压下。
“在的,你们等一下啊。”虽然打扰妈妈睡觉不好,但是这大概也是妈妈的客户?拒绝客户对妈妈来说更不好吧。
邬礼至今还不太清楚父母是干什么工作的,只知道他们在外经商,因此很少回家。
“妈妈!有人找你——”她一边喊一边向屋里走。
话还没说完一个身影就从黑暗里冲出来把她下了一大跳。妈妈发丝杂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邬礼,拼命摇晃她的肩膀。邬礼这时才看清妈妈眼里满是血丝,仿佛已经堆积了很多年,很多年……
“谁让你放他们进来的!!!”妈妈压低了嗓音,眼里除了恐慌还有暴怒,但都浮在苍白的面孔上,无力地扭曲在一起。
她还是没有训斥邬礼,只是粗暴地把她推回房间:“在里面待着别出来,不然我们都别想好过。”
邬礼又不合时宜地发问:“他们是谁啊?”
妈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从小到大,她虽然总是因为太过散漫而被训斥,但这么凶狠的眼神她是第一次见,也只在妈妈眼里见到过。
“……哦。”她灰溜溜地低下头回到房间。
……
………
门外的交谈声逐渐变得激烈。
“我是信任你才会给你做担保,你呢?你给我带来了什么?!还不完的高利贷?撵不走的追债人?!哈,哈,这就是最好的朋友为我做的付出!!!”
“我们不说这个,你把那些人的手机号给我,让他们只把电话打给我就好,我们一家子也不拖累你,朋友什么的算了就算了吧。”
“哦,你说给就给?你说他们不会再骚扰我他们就不会了?你欠下的债,怎么要我承担!!!”
哭泣声变得疯狂,不顾一切地发泄:“那你要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邬礼听到妈妈的哭声从抽泣演变到彻底崩溃:
“我们没钱了!等我再凑一凑,一定能还上这个月的——”
“这个月?”那个女人冷笑一声,“这个月的还完了,下个月的怎么办?下下个月,还有人愿意凑钱给你?我还要备孕,我和我男朋友都在等这笔钱。当年是我替你付的,照你这么玩,有多少人够你得罪的?”
“别逼我,别逼我……!!!”
她似乎听到了急促的奔跑,缠斗,刀锋划过的声音——
……
………
经商的人,按理来说不会缺钱,不然也付不起那些美术材料的钱。集训刚结束,她刚渡过最累的那段时间,接下来是高三冲刺,本来就累,更别说是在沛森这样的学校里……不努力真的是会死人的程度。
啊,这样的话她怎么还敢把作业拖延到深夜……给自己放假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行为。
可她现在已经不得不拖欠了。门外与门内恍若两个世界,一个清净如常,一个充满硝烟。知趣、懦弱的人都不会踏入那场战争里。她还在平衡和家人之间的亲密度,可现实根本不会等她与家的温情融合完毕,直接撂下一个空饭碗,逼迫她去决定接过陌生人扔在地上的馒头还是家人创造的镣铐。
这个时候,手里的笔显得那么可笑,未来一下子模糊了。一眼望去,房间里摆着的画架、颜料盘、洗水桶,地板上四散的彩色污渍、墙壁上挂着的奖状和那些曾被展出的画作,通通都打上钱的形状,红的绿的钞票的四四方方的形状在各处蔓延,首尾相接把她缠紧,在她身上刷卡、转移赃款、抹杀所有通讯记录、撕毁所有合约借条,偷藏进生活的所有点滴,于每一笔“支付成功”中销声匿迹。刀刃划过般的疼,嘀,嘀,嘀,嘀,刷卡成功……直到她不能呼吸,落在纸上的画笔不受控地扎进,一个深坑豁然显现。
她的手毫无预兆地松开,身体也踉跄着向后躲,任由沾满颜料的笔滑落,沿着衣服曲线在她身上画出一道混浊的红,任由座椅被踢翻在地,自己则狼狈地坐到一摊污渍里,摔倒在警员脚边。
“孩子,请配合我们办案。”
配合什么,配合你们把我父母抓进大牢吗?
“这孩子被吓傻了?没有人员伤亡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幸好双方还没做出过激的举动。”一个警员关切地蹲下来,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你也大了,不要学你的爸妈。你一定懂得要遵纪守法,也知道我们办案的重要性。”
“……我不该开门的。”她只是低着头自言自语。
“开门?你给谁开门了?”
“给他们……那些坏人……”邬礼的目光终于闪烁,一毫米一毫米地转向那对正在和警方激烈争论的男女。
“哦,他们可不是坏人。没有他们我们也很难抓到犯人。”或许是意识到对面前少女不适合说这些,他补上一句,“别担心,你父母的认罪态度很好,说不定过几年就能刑满释放了。”
她不理不睬,只是抱着头重复着:“……我不该开门的。”
为什么刚刚……不冲出去帮妈妈一把,为什么不阻止这一切?
胆小鬼……懦弱的,自私的……自以为能逃过一劫的……自以为和自己毫不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