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在玻璃窗上洇出淡紫色的水痕,新干线雪白的车体正从山樱未醒的丘陵间穿过。我数着车厢衔接处明灭的灯光,忽然意识到那些铁轨延伸的方向,或许正通往松前市满开的染井吉野。这样想着,右手忽然被温软的触感包裹,樱花香混着暮春特有的潮湿气息漫进鼻腔。
"龙之介。"
尾藤海里子总是用这种近乎叹息的语调念我的名字,仿佛每个音节都要在唇齿间融化过才肯放走。我转头看她时,斜阳恰好穿过她薄荷色的发梢,将那些半透明的青绿染成融化的蜜糖。这个自高一便与我共享班会的女孩,此刻正用指尖轻叩我的掌心——像早春的雨滴敲打深潭。
"说过多少次该称源同学..."
"不要。"她截断话音时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龙之介明明更喜欢被这样称呼吧?"沾着樱色唇蜜的嘴角弯起狡黠的弧度,制服领口的浅蓝丝带随着笑声微微颤动。
教室里尚未亮灯,暮色正沿着黑板边缘缓慢爬行。粉笔槽里积着薄灰,值日生忘记擦去的英文文法残片在昏暗中忽隐忽现。
海里子突然将半个身子探过课桌,薄荷香波的气息扫过耳垂:"周末要不要去游乐园?"
未及回答,她已退后三步,食指抵在唇间做出噤声手势,"新开的摩天轮能看见海哦。"
我下意识望向教室另一端的阴影。那里有墨色长发正从水手服领口垂落,发尾浸在暮光中的部分泛着幽蓝,像是被夜色沁染的和纸。每当水户静翻动书页,发丝便如夜泉般在肩头流淌,连带着空气都泛起细小的涟漪。这种近乎奢侈的静美总让我想起博物馆里陈列的古卷,被时间淬炼得剔透却不可触碰。
窗外的山茶花正在凋落,暗红花瓣坠在走廊的铸铁栏杆上。去年此时,我曾见静蹲在花坛边收集这些残瓣。
"又在看水户同学?"海里子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她不知何时已退到窗边,半个身子沐在渐浓的夜色里,薄荷色发丝被晚风掀起时,像极了神社前飘摇的注连绳。
"听说她父亲是能剧演员呢。"玻璃窗映出她瞳孔里跳动的灯火。
水户静在这时抬起眼帘。
她的目光穿过二十三步的距离,穿过海里子摇曳的发梢,穿过我滞留在半空中的呼吸。那瞬间我仿佛看见海里子的发稍变为古寺檐角垂落的铜铃。
"源君。"她的声音像是冰裂的溪水,惊得我碰落了桌上的自动铅笔。
这竟是开学三个月来在学校她第一次唤我的姓氏,而笔杆滚动的声响竟在空荡的教室里激起奇异的回音。
那支笔滚到她脚边时,她俯身的姿态与幼年拾起我掉落的橡皮时别无二致,后颈露出的淡青色胎记如新月倒悬,与我记忆深处的印记完全重叠。
海里子突然轻笑出声:"静同学果然记得龙之介的名字呢。"
她故意将"龙之介"三个字咬得绵长,指尖缠绕着制服上的浅蓝丝带打转。
我看见水户静微微蹙眉,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让她的面容像雪原上掠过飞鸟的残影。
她将铅笔轻轻放回我桌面时,袖口掠过半枚褪色的樱花贴纸,那正是小学毕业那年我夹在她辞典里的款式。
暮色终于吞没了最后一线天光。水户静起身整理书包时,墨色长发在腰际荡开涟漪,发梢的靛蓝此刻已蔓延成深海的幽暗。
她经过我们座位时带起微弱的气流,我闻见某种冷冽的香气——像是梅雨季青苔在古木上滋长的气息。
这味道与童年时代她家茶室的气息微妙地相似,那时我们总躲在屏风后偷听能剧练习,她母亲吟唱《隅田川》的哀调穿过十二单衣的熏香,在我们相触的指尖凝结成霜。
"要关灯了。"她的提醒婉转的近乎安慰。
当教室里只剩安全通道的幽绿荧光时,海里子忽然抓住我的手腕:
"刚才心跳得很快吧?"她的拇指按在我的脉搏上,薄荷色指甲在暗处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游乐园的约定还作数哦。"
说罢,便哼着不知名的旋律走向门口,裙摆翻飞如月下翩跹的夜蝶。那旋律意外地耳熟,仔细辨认竟是水户静曾在音乐课弹奏过的《黑发》。
音乐课也有三味线真是太好了……
我最后瞥向水户静的座位。她的椅子被端正地推回桌下,桌面残留着未干的水痕。
走廊尽头的樱花树突然簌簌作响,夜风裹挟着初绽的染井吉野掠过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