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江南的暮春在温润与喧嚣中悄然滑向初夏。

梅雨尚未正式登场，空气里已浮动着潮湿的暗示。苏州平江路的青石板洇出深色水痕，晨跑者的鞋底掠过昨夜落下的香樟叶，带起一阵裹挟着茉莉花气的微风。外卖电瓶车在窄巷里划出尖锐的刹车声，惊飞了正在啄食枇杷果的灰喜鹊。

杭州西湖边的绣球花进入盛期，蓝紫色花球在手机镜头前饱和度超标，而真正驻足的老人们更关心龙井茶田里新芽的长势——无人机正在低空喷洒生物制剂，螺旋桨搅动的气流让茶农草帽下的皱纹里又多了几道阴影。上海外滩的玻璃幕墙将阳光折射成菱形光斑，写字楼空调外机滴落的水珠，在柏油路上砸出转瞬即逝的暗色圆点。

入夜后，南京夫子庙的灯笼在电子支付二维码的包围中亮起，秦淮河游船解说词里依然吟诵着"旧时王谢堂前燕"，而岸边的网红直播镜头正对准一笼冒着热气的蟹黄汤包。杭州某科技园的加班灯火通明，程序员手边的冷萃咖啡杯外壁凝结的水珠，与三百公里外黄山民宿露台上威士忌酒杯的挂壁，以同样的速度缓缓下滑。

此刻的江南，连惆怅都带着精密的计算——气象APP显示周末降水概率30%，足够让网红咖啡馆的露天座维持满员，也让乌镇戏剧节的户外场次不必启动雨棚。五月的风掠过沪杭高铁沿线，吹散了一树槐花，也吹皱了高德地图上无数条代表拥堵的红色线段。

“五月，烟雨笼罩了江南。

可是，思绪却将我带到了五月的西伯利亚。”

1965年5月，西伯利亚的春天在钢铁与冰雪之间艰难生长。

冻土带仍被残雪割裂成黑白相间的斑驳，但低洼处已渗出泥泞的暗流，像大地溃烂的伤口。鄂毕河支流的冰层尚未完全消融，浮冰在浑浊的水面上缓慢漂移，偶尔碰撞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某种巨兽在河底翻身。远处的集体农庄，拖拉机履带碾过翻浆的泥路，柴油机的黑烟在冷空气中凝固，久久不散。

白桦林刚刚抽出嫩芽，灰白的树干上还留着去年冬天用红漆刷写的标语——但字迹已被风雪剥蚀得模糊不清，勉强辨认出是几个字“......计划必胜”。林间空地上，几个穿着臃肿棉衣的孩子弯腰捡拾去年秋天遗落的松果，他们的脸颊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在阳光下短暂闪烁，又迅速消散。

傍晚，西伯利亚铁路沿线的信号灯亮起，一列货运火车喷吐着蒸汽缓缓驶过，车厢外壁用粉笔写着“新西伯利亚—莫斯科”的字样。站台上，裹着旧军大衣的铁道工人用铁锹铲开轨道旁的残冰，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褪色的列宁宣传画上。

夜幕降临后，气温骤降，泥泞的土路重新冻结成坚硬的沟壑。集体农庄的广播喇叭里，女播音员激昂地念着春耕进度的数字，而村庄边缘的木屋里，老人们围着铁皮炉子沉默地喝着自酿的伏特加，窗玻璃上结满冰花，把外面的世界切割成模糊的碎片。

五月的西伯利亚，春天来得迟疑而艰难，像一场尚未确定胜利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