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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河烬:南明残卷

李自成的马蹄声渐远时,李岩正站在潼关城头望着南方。秋风带来隐约的厮杀声,不知是来自河南前线,还是更遥远的江淮大地。他忽然想起去年在开封时,听南下的商队说起金陵城的盛况:秦淮河上灯火璀璨,文人墨客们吟诗作对,谁能想到短短一年,金陵城已换了主人。

钱肃乐的官靴上沾满泥浆,闯进鲁王朱以海的行辕时,腰间的象牙笏板还滴着雨水。绍兴的秋雨缠缠绵绵,将整座城泡得像是浸在水里的木匣,连朱以海手中的《大明会典》都泛着潮气。

“监国殿下!清兵已过钱塘江,守江的方国安部又在索要粮饷!”他的声音里带着水腥味,混着行辕外飘来的血腥——昨日方国安的兵抢了米铺,此刻街角还躺着被践踏的妇孺。

朱以海的手指停在“藩王监国”那页,墨迹在潮气中晕开:“钱卿,弘光朝刚亡,咱们刚在绍兴立国,哪来的粮饷?”他忽然抬头,“不是说黄道周先生去福建借兵了吗?”

“黄道周被郑芝龙拦住了!”钱肃乐跪倒在地,衣摆沾满泥渍,“郑芝龙坐拥福建水师,却坐视清兵南下,还说什么‘海上贸易不能断’——殿下,再不给方国安粮,他就要率部降清了!”

行辕外传来争吵声,方国安的沙哑嗓门像破锣般刺耳:“不给粮?老子就去投靠多铎王爷,起码能混个总兵当当!”铠甲上的血污不知是百姓的还是敌军的,总之自从他的部队开进绍兴,城中米价已涨了三倍。

朱以海脸色发白,转头望向身旁的张国维。这位老臣的胡须上挂着冰碴,自弘光帝被俘后便一路护着他退到绍兴,此刻眼中布满血丝:“殿下,唯有跟福建的唐王政权联合。隆武帝虽在福州称帝,但都是太祖子孙,当一致抗清。”

“联合?”钱肃乐冷笑一声,想起弘光朝时东林与复社的倾轧,痛心疾首,“唐王那边说咱们是‘越藩僭越’,要咱们去福州朝拜呢!当年若不是党争不断,何至让清兵轻易渡江?”

行辕的木门突然被撞开,一个浑身血污的斥候滚进来,膝盖在青砖上磕出淤青:“报!清兵水师在钱塘江口登陆,方国安部……降了!”

《大明会典》从朱以海手中滑落,砸在青砖上发出闷响。他望向窗外,天际已被夕阳染成血色,恍惚间又看见弘光帝被俘的画面——那个在南京醉生梦死的堂兄,此刻或许正蜷缩在多铎的囚车里,像条被拔了牙的狗。

福州城的秋阳格外刺眼,隆武帝朱聿键站在城楼上,望着江面上来回巡视的郑家军战船。腰间的“山河剑”是明太祖留下的,剑鞘上的龙纹已有些剥落,正如他手中的皇权,被郑芝龙的水师围得只剩半口气。

“陛下,”黄道周的青衫洗得发白,领口还打着补丁,“郑芝龙又来请旨,说要开放海禁,与荷兰人通商。”

朱聿键冷笑:“他哪里是请旨,分明是逼宫。”指尖划过斑驳的龙纹,忽然指向江面,“看见那些战船了吗?挂的是‘郑’字旗,不是‘明’字旗。”

殿外传来脚步声,郑芝龙的蟒袍拖在地上,玉带嵌着的宝石在阳光下晃眼:“陛下,臣有急事禀报——”

“郑爱卿,”隆武帝打断他,“听说你儿子成功在国子监读书时,曾说‘头可断,发不可剃’?”

郑芝龙心中一紧,面上却堆起笑:“小儿不懂事,陛下勿怪。”压低声音道,“臣刚收到消息,多铎的大军已过金华,离福州只剩三百里——”

“那就出兵迎敌!”隆武帝猛地抽出山河剑,寒光映得郑芝龙眯起眼,“朕封你为平虏大将军,率二十万大军北上抗清!”

郑芝龙的眼皮一跳:“陛下,福建水师虽强,陆战却非所长……”

“郑芝龙!”黄道周突然闯入,手中塘报被攥得发皱,“你私扣广东运来的军饷,还纵容部下抢劫百姓,这就是你说的‘所长’?”

殿内气氛骤冷。郑芝龙盯着黄道周胸前破旧的少詹事补子,忽然嗤笑:“黄先生,书生误国啊。如今大清势大,不如……”

“不如什么?”殿外传来年轻的声音,郑成功穿着国子监青衫,腰间却别着倭刀,“不如像你一样,准备好降表?”

“逆子!”郑芝龙拍案而起,玉带上的宝石差点迸落,“你懂什么!福建数十万百姓,不能跟着你殉葬!”

隆武帝望着这对父子,忽又想起弘光朝的马士英、阮大铖,想起南京城破时那些争着开城的官员。原来这天下最锋利的刀剑,从来不是清兵的马刀,而是人心底的贪欲——郑芝龙眼中的“数十万百姓”,不过是他与清廷议价的筹码。

太湖的芦苇荡已泛起枯黄,史德威的战船在苇叶间穿行,船舷擦过苇杆,沙沙声里混着舱内的呻吟。舱中点着豆油灯,摇曳的光映着史可法的衣冠冢——那是用扬州带回的血衣和官靴葬的,木牌上的“史阁部之墓”已被风雨侵蚀。

“将军,”亲卫队长李虎捧着木盒进来,盒上还沾着夜露,“从南京带出的密信,钱谦益又派人送来了。”

史德威打开木盒,泛黄的纸上写着“多铎欲攻江西,清廷粮道在芜湖,可劫之”。火光中,他忽然冷笑,将信投入火盆:“钱牧斋啊钱牧斋,你在弘光朝当礼部尚书,在清廷当礼部侍郎,现在又想当我大明的内应,真是三姓家奴。”

李虎望着跳动的火焰:“将军,咱们真的不去劫粮?听说李自成的大顺军正在河南断多铎的粮道,若能南北呼应……”

“大顺军?”史德威摸了摸剑鞘,想起扬州城破前,曾有大顺军斥候来联络,说愿联手抗清。手掌握紧又松开,终究是恨意难消,“当年他们逼死先帝,现在又来装好人。汉人江山,怎能靠流贼?”

话音未落,芦苇荡外突然传来炮声。李虎掀开帘子,脸色大变:“将军!清军的楼船!”

月光下,清军楼船的红夷大炮正在调整炮口,船头立着的正是降清的刘泽清。他新剃的前额在月光下泛着青光,脑后的辫子像条死蛇般垂在肩上。

“史德威!”刘泽清的声音混着炮声飘来,“你家史阁部已经死了,别再做无谓的抵抗,投靠大清吧,我保你做太湖副将!”

史德威手按剑柄,望着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孔,此刻却陌生得像个鞑子:“刘泽清,你忘了先帝对你的恩典吗?忘了扬州百姓的血吗?”

“恩典?”刘泽清大笑,腰间的玉带是从扬州富户家抢来的,“弘光帝只知道选妃,哪有什么恩典?跟着大清,老子才有荣华富贵!”手一挥,“开炮!”

炮火在湖面炸开,芦苇荡燃起大火。史德威望着冲天火光,忽然想起史可法临终前念的《国殇》:“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抽出尚方宝剑,剑锋映着血色月光:“弟兄们,跟我杀出去!就算死,也要让鞑子知道,大明还有硬骨头!”

明故宫的金砖上,多铎的靴子碾过一片落叶。眼前跪着的弘光帝朱由崧穿着素衣,腰间香囊里飘出的不是香料,而是刺鼻的春药味——那是他从南京带出的最后一点荒唐。

“陛下,”多铎故意用“陛下”称呼,靴尖挑起朱由崧的下巴,“听说你在南京时,一天要纳三个妃子?”

朱由崧浑身发抖,声音像漏风的破壶:“多尔衮王爷答应过,保我富贵……”

“富贵?”多铎大笑,弯刀出鞘,寒光映得朱由崧闭上眼,“你看看这故宫,现在是本王的府第。”刀尖抵住咽喉,“不过你放心,本王会送你去北京,和你的崇祯皇兄作伴——他在煤山吊死,你在菜市口砍头,倒也热闹。”

殿外传来通报:“王爷,钱谦益求见。”

多铎收起刀,脸上换上笑意:“请钱大人进来。”

钱谦益刚跪下,就被多铎扶起,手上还带着蒙古皮手套的温度:“钱大人何必多礼?你在南京开城有功,本王已奏请摄政王,让你继续当礼部尚书。”

钱谦益膝盖发颤,不知是吓的还是喜的:“谢王爷恩典。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是不是想救你的柳如是?”多铎打断他,“早就给你送去了,听说她在狱中绝食?”凑近低语,“钱大人,劝劝她,天下已经是大清的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退出王府时,夜已深。钱谦益摸着怀里的降清委任状,忽听街角传来童谣:“弘光帝,真荒唐,选妃选到百姓亡,清兵来了跑断腿,不如闯王打豺狼。”脚步一顿,想起在潼关见过的大顺军告示,说“废除追赃,保护官绅”。原来民心似水,早将这荒唐的朝廷冲得七零八落,反而流向曾被视为流贼的李自成。

李自成的中军帐里,烛火跳动。案头两份塘报,一份说多铎粮道在芜湖被劫,另一份说史德威遭重创。他望向帐外北斗,忽然问宋献策:“你说,南边的大明朝廷,还能撑多久?”

宋献策望着星空,北斗柄已指向南方:“陛下,弘光亡了,还有鲁王、唐王,但那些王爷身边都是些争权夺利之辈,比咱们当年在北京遇到的官绅更难对付。”

“难对付?”李自成冷笑,指尖划过塘报上“方国安降清”的字迹,“他们连百姓都不爱,谈什么对付清兵?”想起在陕西遇到的前明官员张慎言,那人曾骂他是流贼,如今却在大顺军中管粮草,“传我的令,给南边的大明君臣带句话——只要他们肯联顺抗清,粮草、兵器,咱们管够。”

帐外马蹄声急,刘芳亮浑身是血冲进来:“陛下!多铎前锋到了朱仙镇,带队的是刘泽清,他还带着……”掏出半幅黄绫,“伪旨!盖着‘弘光之宝’,说咱们是流贼,让河南百姓助清剿贼!”

李自成接过黄绫,看着那方歪斜的玉玺印,忽然大笑,笑声里带着悲凉:“鞑子倒是聪明,用咱们汉人的皇帝来打咱们汉人。”转头望向李过,“当年朱元璋尊小明王,咱们要不要也立个明朝王爷?”

“不可。”李自成摆手,目光落在帐外军旗上的“顺”字,“咱们是大顺皇帝,何必学那些军阀挟天子以令诸侯?”望向南方,语气渐沉,“告诉南边的百姓,咱们大顺军和他们一样,都是被鞑子逼得没活路的汉人。当年咱们能推翻明朝,现在也能打跑清兵——但需要他们帮忙。”

延平城外,隆武帝的御驾停在山脚下。郑成功的铁军正在修筑工事,甲胄上“杀鞑”二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陛下,”郑成功单膝跪地,铠甲上沾着新土,“臣已说服父亲,让他派郑鸿逵部镇守仙霞关,但……”

“但他自己不肯出兵,对吗?”隆武帝苦笑道,伸手拍了拍郑成功的肩,“朕知道,郑芝龙想等咱们和清兵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忽然握住他的手,眼中泛起泪光,“成功啊,你才是大明的栋梁。朕封你为威远侯,赐国姓‘朱’,以后就叫朱成功吧。”

郑成功抬头,看见皇帝眼中的期望,想起在南京国子监时,先生讲的“舍生取义”。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甲胄与山石相撞:“臣朱成功,定当为陛下收复河山,纵死无悔!”

远处马蹄声急,斥候飞马而来,滚鞍落地时膝盖渗出血:“报!清兵已破仙霞关,郑鸿逵部……降了!”

隆武帝眼前一黑,险些栽倒。郑成功急忙扶住,触到皇帝腰间的山河剑,剑穗已被冷汗浸透,像是一条濒死的龙。

“陛下,咱们退往赣州吧,”郑成功低声道,“那里有大顺军的使者,说愿意联合抗清……”

“联顺?”隆武帝惨笑,指尖抚过山河剑的龙纹,“他们当年逼死皇兄,朕怎能与流贼为伍?”忽然拔剑出鞘,剑光映着远处青山,“就算死,也要死在大明的土地上,而不是流贼的屋檐下。”

郑成功望着皇帝决绝的背影,想起父亲郑芝龙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山风掠过,吹得“杀鞑”军旗猎猎作响,他忽然明白:有些时务,是不能识的;有些俊杰,是不能做的。因为这天下间,总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比如——气节。

北京紫禁城,多尔衮的书房里炭火正旺。舆图上的红点越来越少,像即将熄灭的火星。

“摄政王,吴三桂已剃发降清,关宁军正向陕西进军。”索尼的声音带着寒意,像关外的风雪。

“好。”多尔衮点头,笔尖划过陕西地图,“让他做先锋,去啃李自成那块硬骨头。”忽然指向江南,“多铎在南京杀得太狠,江南百姓反抗不断,你去传旨,以后改用‘招抚’为主。”

索尼退下后,范文程抱着文书进来,舆图上“隆武”“鲁王”的标记仍在闪烁:“王爷,南明的隆武帝在福建称帝,鲁王在浙江监国,他们虽然内斗,但都打出了‘抗清复明’的旗号,不可小觑。”

多尔衮冷笑,搁下笔,墨汁在舆图上晕开,像一滩血水:“汉人最擅长的就是内斗。当年崇祯若能和李自成联手,何至让咱们入关?现在隆武、鲁王互相攻讦,正好各个击破。”忽然想起什么,“那个史德威还在太湖打游击?派人去招降,若不降,就屠了太湖周边的村子。”

范文程望着舆图上的江南水乡,欲言又止。炭火噼啪作响,映得多尔衮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像极了当年在山海关外见过的八旗战旗——汉人内耗的火焰,终究是为他人作了嫁衣。

太湖芦苇荡深处,史德威的战船泊在浅滩。伤员的呻吟声被苇叶遮掩,只有湖面倒映的星空依旧璀璨。

“将军,”李虎低声道,“大顺军的斥候又来了,说使者在苇丛中等候。”

史德威望着舱内史可法的衣冠冢,忽然想起扬州城破时,百姓冒死抢出的血衣和官靴。手抚过案头的《明史》残卷,停在“于谦传”那页,墨迹已淡:“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苇丛中,火光摇曳。穿青衫的书生抱着木盒走来,盒中铠甲的龙纹在月光下闪烁:“史将军,我家陛下说,这是从北京皇宫抢出的,原是崇祯帝准备赐给辽东将士的。”

史德威摸着铠甲上的龙纹,忽然想起崇祯帝临终前的血诏:“诸臣误朕”。指尖划过“大顺皇帝诏曰”的告示,上面写着“均田免赋,共抗鞑虏”。沉默许久,忽然开口:“替我谢谢你们陛下。”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就说史某愿与大顺军共赴国难——但有个条件,须尊大明为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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