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望着星空:“因为朱元璋懂得收天下民心,而咱们……”他顿了顿,“现在开始,还不晚。”
李自成点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童谣声,是几个陕西孩子在唱:“迎闯王,不纳粮,杀鞑子,保家乡。”歌声断断续续,却像一把火,重新点燃了他眼中的光。
“去把孩子们叫来。”李自成解下披风,盖在身边昏睡的伤兵身上。篝火跳动的光影里,三个扎着羊肚手巾的男孩跑过来,看见他腰间的花马剑,眼睛瞪得滚圆。
“娃娃们,”李自成蹲下身,声音比淬火的刀刃还温柔,“这歌儿是谁教你们唱的?”
“俺娘!”最大的男孩指着远处的村庄,“她说闯王打跑鞑子,咱们就能种地了。”
李自成喉头滚动,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曾经他以为,只要杀尽贪官污吏,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直到在北京看见官绅们倒向清廷,才明白治天下不能只靠刀剑。
“李岩,”他站起身,望着渐渐熄灭的篝火,“明日起,打开所有粮仓,给陕西百姓发种子。追赃助饷的差役全部召回,前明官员只要不投清,一概既往不咎。”
李岩刚要答话,刘宗敏的骂声从帐外传来:“放屁!不追赃助饷,二十万大军吃什么?难道喝西北风?”这位黑面将军踢开帐门,铁锏上还滴着未擦的血迹,“闯王,别忘了咱们是泥腿子出身,那些官绅骑在百姓头上几百年,现在说原谅就原谅?”
李自成转身,目光如炬:“老哥哥,咱们现在不是流寇,是要坐天下的人。当年在河南,百姓为什么跟咱们走?不是因为咱们会杀人,是因为咱们给他们分地、免粮。现在清兵来了,他们比明朝官军更狠,要咱们的地,要咱们的头,还要咱们的祖宗规矩——”他忽然提高声音,“若不把官绅和百姓都拢在怀里,凭什么跟鞑子斗?”
刘宗敏梗着脖子还要争,牛金星的咳嗽声从帐外传来。这位军师掀开帘子,手里捧着本翻烂的《大明会典》:“陛下说得对。当年明太祖定天下,也是先拢住士心。咱们现在该学‘高筑墙、广积粮’,而不是天天抄家。”
“你懂个屁!”刘宗敏瞪着牛金星,“你当年投靠咱们,不也是因为被明朝官员排挤?现在倒替他们说话了?”
“够了!”李自成一拍桌案,震得烛台歪倒,“明日开始,追赃助饷只针对投降清廷的汉一奸一,其余官绅,每人按品级留足口粮,多余家产充作军饷。老哥哥,你带亲兵去把姜瓖的老家抄了——他现在给鞑子当狗,该杀!”
刘宗敏这才露出笑容:“早说嘛,杀汉一奸一老子最在行!”他转身时撞翻了帐角的粮袋,麦粒撒在地上,被篝火映得金黄。
南京紫禁城的选秀殿里,弘光帝朱由崧正盯着一排妙龄女子发呆。殿外传来紧急军报,却被马士英悄悄扣下——皇帝昨晚刚纳了第三位妃子,此刻不宜惊扰。
“陛下,”礼部尚书钱谦益擦着冷汗上前,“扬州失陷后,江北四镇只剩黄得功部退守镇江,高杰的儿子高元爵已投降多铎……”
“钱爱卿,”朱由崧忽然指着中间的女子,“她的眉毛像朕老家的柳叶,就封她为柳妃吧。”他打了个哈欠,“至于军务,马阁老会处理的。”
钱谦益望着皇帝腰间的玛瑙香囊,那是阮大铖刚进献的,里面装着春药。他忽然想起史可法临终前的血书,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陛下!清兵已过长江,镇江危在旦夕,必须调郑芝龙的水师——”
“调什么调!”马士英终于忍不住开口,“郑芝龙那海匪出身,要是把水师调来,还不得趁机勒索军饷?”他斜睨钱谦益,“再说了,钱大人不是和李自成有旧吗?当年在京城里,你可是给大顺政权上过劝进表的。”
钱谦益脸色煞白,扑通跪下:“马阁老何出此言!老夫对大明忠心——”
“够了。”朱由崧挥挥手,“朕累了,明日再议。”他揽着新选的柳妃往寝宫走,衣摆扫过钱谦益的额头,“钱爱卿,你牵头的《顺案》追赃,朕很满意,继续抄那些降贼官员的家,充作朕的大婚费用。”
殿外暮色四合,钱谦益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忽然听见宫墙角传来哭声。几个老太监正在掩埋一袋袋珍宝——那是从“顺案”官员家里抄来的,本该充作军饷,此刻却要变成皇帝的胭脂钱。
北京多尔衮的摄政王府,炭火盆烧得通红。多铎的捷报放在案头,“南京克复,弘光帝出逃”几个大字格外刺眼,却比不上阿济格的败报让他心烦。
“潼关没破,李自成还在陕西扎根。”多尔衮盯着舆图上的红点,手指划过秦岭山脉,“这个李自成果然难缠,比张献忠狡猾多了。”
“王爷,”范文程递上一杯参茶,“闯贼已改变策略,停止追赃助饷,开始拉拢士绅。山西的姜瓖、河南的刘泽清都在观望,不肯为咱们卖命了。”
多尔衮冷笑:“汉人军阀,果然首鼠两端。”他忽然转头对身后的索尼,“传旨给多铎,让他别在江南耽溺太久,分兵十万北上,配合阿济格夹攻陕西。至于吴三桂——”他眼中闪过狠戾,“让他率关宁军打前锋,若再敢截粮,就削了他的平西王爵。”
索尼刚退下,又有斥候来报:“报!张献忠在四川称帝,国号大西,年号大顺!”
多尔衮拍案而起:“好个张献忠,竟敢冒用闯贼的年号!”他忽然大笑,“也好,让这两个流贼窝里斗,咱们坐收渔利。”
潼关城外的麦田里,李自成蹲在田埂上,看百姓们播撒种子。老汉王大爷捧着陶罐走来,里面是新熬的小米粥:“闯王,尝尝咱陕西的稠粥,喝了有力气打鞑子。”
李自成接过陶罐,热气熏得眼眶发热。三个月前,这些百姓见了大顺军就跑,如今却主动送粮送水。他忽然看见田边站着个穿青衫的中年人,腰间挂着前明的户部官印。
“你是……”
“罪臣前明户部主事张慎言,”中年人跪下磕头,“听闻闯王改弦更张,不再追赃,特来投效。”
李自成扶起他:“张先生肯来,是大顺的福气。如今陕西缺的就是懂钱粮的官。”他指着远处的粮仓,“从今日起,每亩地收三斗粮,灾年减半,绝不苛索。”
张慎言抬头,看见闯王眼中的诚恳,忽然想起在北京城破时,自己被大顺军关押追饷,差点死于酷刑。但此刻看着田地里忙碌的百姓,他忽然明白,这个政权真的在变。
“闯王,”他忽然开口,“罪臣知道一处官仓,在汉中,藏着前明二十年的军粮——”
“嘘——”李自成按住他的肩膀,“以后别叫罪臣,叫大人。咱们现在要打的,是共同的敌人。”
长江边的瓜洲渡口,史德威望着满江的清军战船,手中的尚方宝剑只剩剑鞘。扬州城破时,他背着史可法的遗体突围,如今身边只剩三千残兵,还有从扬州带出的一万百姓。
“将军,”一个老船工低声道,“郑芝龙的水师在厦门,咱们去投靠他吧?”
史德威摇头:“郑芝龙首鼠两端,靠不住。”他望着南岸的火光,忽然看见江心有艘小船驶来,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书生,正是当年在史可法帐下的幕僚侯方域。
“德威兄,”侯方域跳上甲板,衣袍湿透,“南都已破,弘光帝逃往芜湖,多铎正在搜捕东林党人。”他忽然从怀中掏出封信,“这是钱谦益钱大人的密信,他说愿在南京城内做内应,配合咱们收复——”
“住口!”史德威突然拔剑,剑鞘砸在侯方域肩上,“钱牧斋先是降顺,再是降清,如今又想脚踏三条船?这种汉一奸一的信,不看也罢!”
侯方域跌倒在地,望着史德威通红的眼睛:“德威兄,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江南百姓等着咱们——”
“百姓?”史德威望着江水中漂浮的尸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百姓等的是咱们这些能为他们拼命的人,不是摇尾乞怜的政客!”他忽然转身,对残兵们大喊:“愿跟我去太湖打游击的,留下!想回家的,发十两银子路费!”
江风吹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史德威望着北岸的火光,忽然想起史可法临终前的话:“德威,若我死了,你就把我的衣冠葬在梅花岭,让我看着清兵退去。”他握紧剑鞘,轻声道:“师傅,徒儿带您回家。”
山海关吴三桂的帅帐里,烛火彻夜未明。案头摆着两封信,一封是多尔衮的催战令,一封是李自成的劝降书,里面依然裹着其父吴襄的血衣碎片。
“将军,”夏国相低声道,“多尔衮派豪格来监军了,明日就到。”
吴三桂盯着火盆里的灰烬,忽然冷笑:“监军?怕是要夺我的兵权。”他忽然抽出佩剑,劈在“李自成”三字上,木屑飞溅,“当年在一片石,若不是鞑子背约,老子早就杀了李自成给父亲报仇!”
夏国相沉默片刻,忽然道:“将军,咱们夹在中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李自成在陕西推行均田税,百姓响应者众;清廷又要咱们剃发易服,军中弟兄多有不满……”
“住口!”吴三桂暴喝一声,剑刃抵住夏国相咽喉,“你也想学那些酸儒,劝老子降贼?”他忽然看见帐外有黑影闪过,语气稍缓,“明日豪格到了,你带五千骑兵去宁远接粮——记住,走盘山道。”
夏国相退下后,吴三桂望着窗外的明月,忽然想起陈圆圆。在北京城破时,她被刘宗敏抢走,如今不知下落。他摸了摸胸前的玉佩,那是陈圆圆送的,上面刻着“平安”二字。
“圆圆,”他轻声道,“等我打下天下,定要让你做皇后。”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喧哗,一个亲兵冲进帐:“将军!豪格贝勒到了,带着三千八旗铁骑!”
吴三桂迅速收敛起情绪,换上笑脸迎出去。火光中,豪格的鎏金盔甲泛着冷光,腰间挂着多尔衮亲赐的镶红宝石弯刀。
“平西王,”豪格皮笑肉不笑,“多尔衮王爷担心你粮草不足,特命本贝勒送来三万石军粮——当然,是要收利息的。”
吴三桂心中一紧,面上却笑道:“有劳贝勒爷。不知这利息……”
“不多,”豪格盯着他的眼睛,“只要平西王剃了前额的头发,换上八旗服饰,本贝勒就亲自为你押运粮草。”
帐外的风突然变大,吹得旌旗猎猎作响。吴三桂望着豪格身后的八旗士兵,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发白。他知道,这是清廷在逼他选边站,要么做听话的鹰犬,要么……
“好说,”吴三桂忽然笑道,“明日就让全军剃发。只是这盔甲嘛,关宁军穿惯了明甲,换八旗服饰怕是不惯——”
“不用换,”豪格打断他,“只要头发剃了,心在大清就行。”他忽然瞥见帐内案头的信,“平西王在看什么?可是李自成的贼书?”
吴三桂心中一惊,却见豪格已大步走到案前,拿起信笺。他手按剑柄的瞬间,忽然听见帐外传来马蹄声,斥候禀报:“报!多铎王爷攻克南京,弘光帝被俘!”
豪格大笑,将信笺扔回案头:“看来平西王不用分心了,先帮咱们打下陕西,再去江南抢功吧。”
潼关的秋风吹黄了满山枫叶,李自成站在城楼,望着远处的运粮队。张慎言果然没说错,汉中官仓的粮食足够大军吃半年,加上百姓新收的秋粮,军心大振。
“陛下,”李岩呈上一份名册,“山西、河南的前明官员,已有三百余人来投,其中有不少是当年被咱们追过赃的。”
李自成接过名册,看见“姜瓖”的名字下画着红叉——刘宗敏已经抄了他的老家,全家男丁斩首,女眷发配为奴。他忽然想起在北京抄吴襄家时的场景,那时的他,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传令下去,”他对李岩,“给吴三桂送封信,就说只要他反清归汉,我愿将河北之地划给他,永为藩王。”
李岩刚要答话,牛金星匆匆赶来,手中拿着加急军报:“陛下!多铎分兵北上,已克徐州,正向开封进军;阿济格的大军也从山西压过来了,号称二十万!”
李自成点头,眼中没有慌乱:“让刘宗敏守潼关,李过带五万大军去守洛阳。咱们……”他忽然望向南方,“去攻河南,断了多铎的粮道。”
“陛下要亲征?”李岩一惊,“潼关刚稳定,您若离开——”
“不亲征,百姓怎么知道咱们大顺军还在?”李自成拍了拍李岩肩膀,“你留在这里,帮我看着陕西,推行均田税。记住,咱们的根,在百姓心里。”
暮色中,李自成翻身上马,花马剑在腰间叮当作响。路过村口时,几个孩子又在唱那首童谣,这次多了几句新词:“闯王剑,亮堂堂,杀鞑子,保家乡,分田地,免钱粮,百姓日子甜如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