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芝跨进咸福宫西配殿时,鎏金暖炉正煨着沉水香,青烟在雕花槅扇上勾出半幅山水。夏冬春早已迎至门槛,月白羽纱裙角拂过青砖,羊脂玉簪在鬓边晃出温润的光,倒比那日在翊坤宫更显素净三分。
“给颂芝姐姐请安。”她福身时,腕间珊瑚串垂落如红鲤摆尾,恰好避开颂芝手中捧着的朱漆食盒,“姐姐来得巧,我方才让小厨房煨了蟹粉豆腐,原想给娘娘送去尝鲜的。”
颂芝挑眉一笑,食盒上的金丝牡丹在火光下流转:“小主倒记挂着娘娘,昨日娘娘用膳时还说,这宫里新人虽多,倒只有小主的话听着熨帖。”
说着揭开盒盖,里头是支累丝嵌宝的银鎏金发簪,凤凰尾羽上缀着七颗东珠,“娘娘说,小主那日卸了红宝石坠角,倒委屈了这头乌发。”
夏冬春指尖微颤。
这发簪的形制,分明是翊坤宫的赏赐规格。
她抬眼时恰好撞见颂芝腕上的湖蓝缎子,正是自己前日送去的云锦裁制,领口三对珍珠扣齐整如星子落河,心中便知这关算是过了。
“娘娘厚爱,臣妾惶恐。”她双手接过发簪,特意在颂芝面前簪在羊脂玉簪之侧,双簪并立,倒像新梅傍着旧枝,“姐姐且坐,尝尝这蟹粉豆腐。里头加了江南的莼菜,倒是去年父亲从苏州带回来的方子。”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忽然传来喧哗。
青黛掀帘进来,面上带着薄红:“小主,碎玉轩的余答应在永巷与人争执,说是……说是咱们送去的蟹粉豆腐里有碎瓷片。”
夏冬春手中茶盏顿在半空,茶汤里的涟漪碎成金箔。
颂芝搁下茶盏,护甲轻叩桌沿:“竟有这种事?小主的心意倒被人糟蹋了。”
“劳姐姐稍坐,臣妾去去就来。”她起身时拂了拂裙角,珊瑚串与东珠发簪相击,倒比平日多了几分清响。
转过槅扇时,眼尾余光瞥见颂芝指尖划过茶盏边沿,分明是在留意自己的反应。
永巷拐角处,余莺儿正攥着食盒站在阴影里,青布棉袄上沾着雪粒。
她面前跪着个浣衣局的宫女,手中捧着碎成两半的瓷碗,碗沿处果然嵌着指甲盖大的瓷片。
“余妹妹这是何意?”夏冬春缓步走近,月白羽纱在冷风中扬起细褶,“昨日送去的食盒,原是想着妹妹初来乍到,不想倒闹出这样的误会。”
余莺儿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她腕上的红绳还未褪,却比那日在倚梅园时多了支翡翠簪。
昨夜她承了皇上的恩宠,晨起便觉得这宫里的青砖都该向她低头,不想刚踏出碎玉轩,便被这宫女拦路,说要告发她偷换食盒。
“姐姐误会了,”她忽然福下身去,指尖捏住瓷片边缘,“是妹妹不小心摔了碗,怕连累姐姐,才……”
话到此处忽然哽咽,“原是妹妹福薄,受不得姐姐的好意。”
夏冬春望着她指尖渗出血珠,忽然想起昨夜青黛回来说,余莺儿的绣样里夹着半张养心殿的门路图。
她蹲下身,用帕子裹住余莺儿的手:“妹妹快别这么说,这瓷片原是烧制时的瑕疵,我房里还有套完整的碗,明日便让青黛送去。只是这碎瓷片……若是传到娘娘耳中,怕是要连累妹妹的份例。”
余莺儿浑身一僵,抬眼看见夏冬春鬓边的东珠发簪,忽然想起今早苏培盛说的话:“咸福宫的夏小主,是华妃娘娘跟前的新宠。”
她忽然松开手,瓷片落在雪地上发出轻响:“全凭姐姐做主。”
夏冬春起身时,顺手将帕子塞进余莺儿掌心:“妹妹若得空,明日可来咸福宫坐坐,我那儿有幅《璇玑图》,正想找人解解。”
话音未落,远处已传来颂芝的呼唤,她转身时,月白羽纱扫过雪地,竟没留下半分脚印。
回到殿中,颂芝已换了盏新茶,茶烟袅袅中笑道:“小主处置得妥当,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连这点子小事都想得周全。”
说着从袖中取出张纸,“娘娘让奴婢带话,明日卯初一刻,随驾去景仁宫请安。”
夏冬春接过纸张,见是翊坤宫的出入腰牌,银胎上錾着双鹤纹,比寻常小主的玉牌多了分贵气。
她忽然想起选秀那日,华妃看自己的眼神像在看件可雕琢的玉器,如今看来,这玉匠的刀,终是落了下来。
是夜,咸福宫的烛火直到子时才灭。
夏冬春对着《璇玑图》出神,青黛捧着金镶玉暖炉进来。
“小主,余答应今早在碎玉轩歌唱,说是皇上夸她嗓音清亮。”
青黛低声道,“还有,皇后娘娘身边的剪秋姑姑,今日往碎玉轩送了盘栗子糕。”
夏冬春搁下笔。
她早该想到,余莺儿冒名得宠,皇后定会借她来分华妃的宠。
只是那盘栗子糕……她忽然想起皇后宫中的栗子糕惯常加藏红花,而余莺儿腕上的红绳,正是忌红花的。
“明日去景仁宫,记得带两盒苏州蜜饯。”她忽然吩咐,“给皇后娘娘的,要玫瑰口味。给余答应的,换作桂花。”
青黛应着退下,烛影里,夏冬春望着案头新得的东珠发簪,忽然轻笑。
那日在翊坤宫卸去红宝石坠角时,她便知道,华妃要的不是俯首帖耳的奴才,而是能替她在皇后跟前刺探消息的棋子。
而余莺儿,这个冒名的“倚梅贵人”,恰好是颗最好用的棋子。
更深露重,碎玉轩里,余莺儿对着铜镜插戴那支翡翠簪。
“小主,咸福宫送来了桂花蜜饯。”采月捧着匣子进来,“还有,夏小主说,《璇玑图》的‘南’字解法,要配着济州的海风才解得开。”
余莺儿捏紧帕子,忽然明白那三下按脉的意思。
她望向窗外,咸福宫的方向有灯火如豆,在漫天飞雪中明明灭灭,像极了那日在倚梅园看见的,夏冬春鬓边红宝石坠角的光。
次日卯初,夏冬春跟着华妃的鸾驾往景仁宫去时,雪已停了。
琉璃瓦上的残雪在晨光里折射出七彩光晕,她望着前头华妃裙裾上的金线牡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宫里的荣宠,就像这春雪,看着耀眼,化起来却快得很。”
景仁宫门前,余莺儿正陪着皇后说话,鬓边簪着支白玉兰,倒与沈眉庄那日的打扮有几分相似。
夏冬春福身时,看见皇后鬓间的东珠簪比华妃的少了三颗,心中便知,今日这场雪后初晴的请安礼,怕又是一场融雪后的暗流涌动。
“夏妹妹来得巧,”皇后忽然笑道,“本宫这儿有幅《寒梅图》,正缺个题跋,妹妹可愿试试?”
夏冬春抬眼,见皇后眼中含着似笑非笑的光。
“臣妾惶恐,”她接过笔,墨汁在宣纸上洇开淡淡水痕,“只记得前人有句砌下落梅如雪乱,倒比逆风如解意多了分……分从容。”
殿中静了静。
华妃护甲轻叩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夏妹妹倒会咬文嚼字,倒像是说这宫里的梅枝,终是要开得各有各的章程。”
余莺儿攥紧帕子,听见逆风如解意五字,只觉得后颈发寒。
她忽然明白,夏冬春那日在永巷替她遮掩,哪里是善意,分明是在告诉她:这宫里的风雪,从来不是靠冒名的诗句就能解的。
雪水从檐角滴落,砸在青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夏冬春忽然想起昨夜在《璇玑图》上描的“南”字。
景仁宫的铜漏滴答作响,颂芝忽然附在华妃耳边低语。
夏冬春看见华妃挑眉一笑,眼尾余光扫过自己鬓边的东珠发簪。
春寒虽料峭,却挡不住檐下冰棱融化的声音。
夏冬春跟着华妃退下时,袖中忽然触到块温润的玉。
她忽然轻笑,这玉倒是提醒她,在这朱墙里,最紧要的不是张扬的红,而是如静水般,能映出人心的清透。
永巷转角处,沈眉庄迎面走来,袖中递过个锦囊:“妹妹昨日送的螺子黛,倒解了我半日的烦闷。”
夏冬春接过,触到锦囊里硬硬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