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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梦江南

词畔碎光

行囊在墙角蜷成一团,青布面蒙着层灰,像蒙着半程风尘。案头白瓷盘里,七八颗梅子正黄,青黄相间的果皮上凝着层细润的珠,是北方少有的潮气——指尖碰上去,微凉的滑意顺着指腹漫上来,混着那股子半涩半甜的香,竟让眼皮重得抬不起。烛火在案头跳了跳,把影子投在泛黄的书页上,像极了江南水田里的浮萍。许是连日赶路累了,我伏在案上,手肘压着半阕未填的词,竟坠入一场浸着梅香的梦。

梦里的天是被揉皱的碧色锦缎,低低地垂在水面上,雨丝斜斜地织,像蚕娘刚吐出的银丝,把天、地、水缝成一片。我正坐在乌篷船里,船身是老松木的,经年累月浸在水里,泛着深褐的光,木纹里嵌着洗不净的青苔绿。两岸的梅子树密得像泼翻的绿墨,枝桠斜斜地探向水面,青黄的果子坠在枝头,被雨打得轻轻晃,偶尔有熟透的梅子“咚”地落进水里,惊起一圈圈涟漪,像砚台里漾开的墨晕。

撑船的老丈戴着顶竹笠,笠檐压得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颌上几缕花白的胡茬,沾着细密的雨珠。他手里的橹板是老竹制的,包浆亮得像琥珀,入水时“吱呀”一声,搅碎满河的雨珠,溅起的水花落在船舷上,凝成细碎的银亮,又顺着木纹缓缓淌回水里。“这雨,要缠到梅子红透呢。”他的声音从笠檐下钻出来,混着雨气,带着吴侬软语特有的温吞,每个字都像浸在蜜里的棉絮,轻轻落进耳朵里。

我掀起竹帘一角,雨丝立刻趁隙钻进来,沾在腕上的玉镯上,凝成薄薄一层水膜,凉丝丝的。远处的岸线蒙着层薄雾,白墙黑瓦的村落像浸在宣纸上的墨团,飞翘的檐角挑着雨珠,滴落在阶前的青苔里,“嗒”一声,惊起几只石缝里的蛐蛐。船篷上的雨声最是耐听:初时雨疏,是“沙沙”的,像老妪在檐下翻晒陈年的棉絮,温柔得能把心泡软;后来雨密了些,就成了“淅淅”的,如有人在耳边轻捻蚕桑,带着草木的清气;偶尔风紧了,雨珠撞在篷骨的竹节上,会脆生生响一声“啪”,旋即又被更大的雨声吞没,像孩童藏起的一颗糖。

正听得入神,笛声忽然漫了过来。

那笛声是从邻船飘来的,不疾不徐,像船尾的橹板荡开的水纹,一圈圈漫过水面。我眯眼望去,邻船的篷窗半开着,穿青布衫的少年正斜倚在窗边,竹笛横在唇边,指腹按孔时,骨节分明的手在雨雾里若隐若现。他的发梢沾着雨珠,顺着鬓角往下淌,落在领口的盘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却浑然不觉,只把气息匀匀地送进笛管里。竹笛是旧的,竹节处磨得发亮,像被无数次的指温焐透了,笛尾系着的绛色流苏,被风卷得轻轻晃,与雨丝缠成一团。

笛声先落在水面上,惊起细碎的银亮,再顺着水汽漫过来,沾在我的船篷竹篾上,缠在帘穗的流苏上,最后钻进耳朵里——那声音里竟带着梅子的酸香,混着雨的清润,漫过喉咙时,舌尖会泛起淡淡的甘。调子起初是疏朗的,像江南的春山,带着草木初萌的嫩;转了个弯,忽然软下来,像江南女子绣帕上的针脚,细密又缠绵,藏着说不出的怅惘。岸边的芦苇被这调子勾得低了头,叶片上的雨珠簌簌滚落;连停在船舷上的水鸟都敛了翅,歪着头听,时不时用喙蹭蹭羽毛,像是在应和。

“这是何人在吹笛?”我问老丈,声音里带着被笛声浸软的微哑。

老丈往邻船瞥了眼,竹笠沿的雨珠滴在他皴裂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许是赶考的书生,或是漂泊的艺人。”他慢悠悠地摇着橹,“江南的雨里,心事都藏不住,总要借着笛儿、箫儿,说给这水、这桥、这梅子听。”

雨还在萧萧地下,织成一张无边的网,把天、地、船、笛都兜在里头。不知漂了多久,船忽然慢了,前头的驿桥渐渐清晰起来。

那桥是青石板铺的,经年的雨水把石板泡得发黑,缝隙里钻出些肥嫩的青苔,绿得发亮,像被晨露浸过的翡翠,摸上去滑溜溜的,沾得指尖都是湿意。桥栏的石柱上,不知被多少人的手掌摩挲过,边角磨得圆润,柱础上刻的缠枝莲纹,大半被青苔掩了,只隐约辨得出几朵半开的花瓣。桥堍的驿站挂着盏灯笼,油纸被雨打湿,红得发暗,像浸了水的朱砂,光晕却透得远,在水面上铺开一片暖黄,把雨丝染成了金色。

桥上人影绰绰,都是些赶路人。穿蓝布长衫的书生背着书箧,书箧外头裹着油布,边角绣着的“平安”二字,被雨打湿了一半,他却只顾着抬头看驿站的幌子,眉头微蹙,像是在辨认地名;挑着担子的货郎,扁担两头的竹筐里装着些油纸包,许是新采的茶叶,或是腌好的梅干,他把担子往桥栏边靠了靠,从怀里摸出块干粮,就着雨气啃得香;两个梳双丫髻的姑娘,挎着竹篮并肩走着,篮子里盛着刚摘的青梅,青莹莹的果子上还挂着雨珠,她们说着话,吴侬软语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浸了蜜的棉线,缠缠绕绕的,连雨丝都跟着软了。

“要靠岸歇脚么?”老丈停下橹,船身轻轻晃了晃,撞在水面的雨珠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我还没应声,桥那边的人语就更清晰了。桥边支着个竹架,穿蓝布围裙的老妇人正守着几只陶罐,罐口蒙着细布,布上绣着缠枝纹,被雨打湿了,贴在酱色的梅酱上。“尝尝?今年的梅子甜,熬了三个时辰呢。”她用竹勺舀起一点酱,往穿月白衫的姑娘手心里抹,竹勺碰在陶罐上,“叮”一声脆响,像檐角的铜铃。姑娘抿了抿唇,笑了,眼角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小虎牙:“阿婆的酱里,总比别人多些蜜。”老妇人也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雨珠,亮闪闪的,像藏了星星。

笛声不知何时歇了。邻船的少年收起竹笛,用指尖擦了擦笛身上的水汽,往桥这边望了望。他看见我掀着帘,忽然抬手举了举杯——他舱里的矮案上摆着只青瓷杯,酒液晃出细碎的光,该是新酿的梅子酒。我笑着拱手,他也拱手,青布衫的袖子在雨里扬了扬,像振翅的蝶。隔着雨雾,竟像是相识多年的旧友,不必说什么,便懂了彼此眼底的风尘。

船终究是靠了岸。老丈把缆绳系在桥桩上,绳结勒进湿漉漉的木头里,留下道深痕,像给这桥系了个结。我踩着跳板上桥,石板的凉透过布鞋渗上来,混着青苔的腥气,竟让人觉得踏实。有个梳总角的孩童举着油纸伞跑过,伞面上画着的桃花被雨打湿了,红得快要滴下来,他脚边的泥点溅在伞面上,像落在桃花上的蝶。他母亲在后面追,唤他的小名“阿糯”,声音穿过雨帘,惊起桥洞下栖息的白鹭,扑棱棱掠过水面,翅尖扫起的雨珠,落在我的袖口上,凉丝丝的,像梦里的吻。

驿站的门“吱呀”开了,跑出个穿绿布裙的丫鬟,手里捧着个红漆食盒,食盒边角的铜扣磨得发亮,上面刻着的“喜”字还留着几分新色。盒盖没盖严,飘出阵甜香,该是新蒸的梅子糕,热气混着雨雾腾起来,在她鬓边的银钗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她跑得急,裙角沾了泥,却顾不上拍,只抿着唇笑,脚步轻快得像踩着云——许是要送给桥那头等她的情郎,他该是个温文的书生,正站在驿站的廊下,手里握着卷诗,等这盒带着雨香的甜。

我在桥边的石墩坐下,石墩被雨水泡得温润,像块浸了水的墨玉。雨落在油纸伞上,“笃笃”地响,像有人在轻轻叩门。远处的笛声又起了,这次的调子里带了些暖意,像是知道有人在听,音符在雨里滚了滚,沾了些梅子的甜,落进心里时,竟有些发潮。雨雾中的江南渐渐模糊,白墙黑瓦融成一片,只有那笛声、那雨、那桥边的人语,像浸在水里的墨,慢慢晕开,染透了整个梦境。

“客官,醒醒!”

猛地睁眼,案上的烛火正跳,把影子投在墙上,晃晃悠悠的,像极了梦里的芦苇。店小二捧着壶热茶站在旁边,粗布褂子上还沾着灶间的烟火气,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洗得干净:“您伏在案上睡了许久,怕您着凉。”他把茶碗放在案上,青瓷碗碰在木案上,“叮”一声,倒惊得我心头一颤。

我揉了揉发沉的头,指尖还留着梅子的微凉。窗外的月挂在柳梢上,是北方特有的清冽,像块被擦亮的玉,风里卷着沙尘的味道,刮在窗纸上,“呜呜”地响,哪里有半分江南的温软。

行囊还在墙角,青布面上的尘灰蒙了厚厚的一层,像结了层霜。案头的梅子黄得发亮,果皮上的纹路里还嵌着细尘,倒像是从梦里带出来的,被北方的风拂过,失了几分水汽。

可那笛声、那雨、那桥边的人语,分明还在耳边。许是真有一场江南的雨,顺着梦的缝隙,落在了这北方的客栈里,打湿了案上的烛火;许是那青布衫的少年,还在雨雾里吹着笛,竹笛上的绛色流苏,正与雨丝缠成一团,等一个异乡的客,听他把江南的心事,都吹进梅子黄时的梦里。

我拿起一颗梅子,指尖触到果皮的微凉,咬了一口。酸意漫过舌尖时,忽然想起梦里老妇人的梅酱,想起那穿月白衫的姑娘笑起来的虎牙——原来有些味道,尝过一次,就会在每个相似的夜晚,悄悄漫上来,提醒你:曾有一段时光,你曾是江南的客,江南,也曾是你的家。

烛火又跳了跳,把影子拉得很长,像极了江南水路上,那艘慢慢漂远的乌篷船,船尾的橹板荡开的水纹里,还浮着一颗未沉的青梅。

注: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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