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悠悠掠过走廊。江禾抱着艺术节报名表往办公室走,鞋底碾过满地碎金般的阳光时,突然听见美术教室传来争吵声,声音尖锐得让人心头一颤。
“许漾!你上周又在天台抽烟!”教导主任的声音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按照规定,你根本没有参赛资格!”
江禾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透过虚掩的门缝往里看。许漾垂着头站在画架前,指节捏得发白,像要掐进骨头里。画架上蒙着一层白布,隐约透出几笔热烈的红,仿佛被囚禁的火焰在挣扎。
“我可以现在写检讨!”许漾突然抬起头,额前碎发下的眼睛亮得惊人,声音带着一丝倔强,“我的画已经画了一半,这次主题是‘记忆中的校园’,我……”
“不行!”教导主任猛地拍响桌子,报名表上的纸张哗啦啦颤抖起来,“下周必须公示名单,别再让我看见你出现在美术教室!”
脚步声由远及近,江禾慌忙后退,后背撞上冰凉的消防栓,发出一声闷响。等他再探头时,美术教室已空无一人,只有那幅未完成的画的白布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半朵褪色的木棉花,像是被岁月侵蚀的记忆。
放学后,江禾在储物柜前撞见浑身颜料的许漾。对方正把画具一股脑塞进帆布包里,包上还沾着没干透的蓝,像片被揉皱的天空。
“别看了,画被没收了。”许漾扯出个难看的笑,声音有些沙哑,“教导主任说要挂在办公室当反面教材。”
江禾攥紧了衣角。其实午休时他偷偷看过艺术节章程,若能集齐五个任课老师的推荐信,违纪学生也能获得特批资格。他想起上周许漾替生病的同学打扫卫生,想起对方在黑板报上画的会发光的小太阳——那画面至今还印在教室的墙上。
“明天来学生会办公室。”江禾丢下这句话,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第二天清晨,江禾刚把最后一张推荐信塞进档案袋,许漾抱着颜料桶冲了进来。少年的眼睛亮得惊人,额角还沾着昨晚赶画留下的铅笔灰,像一场匆忙的战斗痕迹。
“你怎么知道我找了数学老师?”许漾声音发颤,语气里带着惊喜和不解,“还有英语老师,她居然说我上次翻译的歌词很有灵气……”
“别废话。”江禾把报名表拍在桌上,笔尖重重戳在“紧急联系人”一栏,“填我的号码。”
许漾突然安静下来。晨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织出细密的网。他接过笔时,指尖轻轻擦过江禾的手背,带着颜料特有的微凉,像是不经意间触碰到的秘密。
就在这时,储物柜突然发出“咔嗒”一声轻响。江禾皱着眉打开柜门,泛黄的照片像雪花般飘落。最上面那张是九十年代的毕业照,穿白衬衫的少年站在香樟树下,胸前别着的学生会徽章与江禾的一模一样。
“这是……”许漾蹲下身捡起照片,背面的字迹已经晕染,“1998年艺术节特等奖获得者?”
江禾的目光被照片角落吸引。穿背带裙的女生抱着画框,画布里绽放的木棉花,竟与许漾未完成的画作如出一辙。
窗外的风卷起几片落叶,在地面画出歪歪扭扭的轨迹。两个少年对视一眼,同时伸手去够那张照片。指尖相触的瞬间,储物柜深处传来暗格弹开的轻响,露出一本边角磨损的素描本,扉页上写着——致未来的你。
江禾翻开素描本,一股陈旧的油墨味扑面而来。第一页是张铅笔速写,画的是校门口那棵老槐树。树下扎着马尾的女生仰着头,似乎在等待什么。旁边用清秀的字迹写着:“今天又在槐树下等了他十分钟,他还是没出现。”
许漾凑过来,肩膀几乎贴上江禾。“这女生不会是暗恋那个徽章少年吧?”他伸手翻动下一页,却不小心带落了夹在中间的书签——那是片干枯的木棉花,边缘已经发黑。
书签背面印着一行小字:“1998年艺术节展览日,我终于鼓起勇气把画送给他,可他说要永远留在学生会。”江禾胸口一紧,突然想起教导主任说过,学校原本的艺术节因为经费问题中断了二十年。
“你看这里!”许漾指着某一页惊呼。那是一幅水彩画,画中礼堂的舞台上,一个男生捧着奖杯,女生站在幕布后,手中抱着那幅未送出的木棉花画作。角落的日期,正是展览日的后一天。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教导主任抱着作业本站在门口,看到两人手中的素描本,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东西……你们从哪找到的?”他的声音发颤,快步走过来想要抢夺。
江禾本能地后退半步,将素描本护在怀里。“老师,这本子和艺术节有关对吗?”他想起素描本里那些未说出口的遗憾,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能做些什么,“今年的艺术节,能不能让我们还原当年的展览?”
教导主任僵在原地,镜片后的眼睛泛起雾气。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当年,那个男生是我,女生是我没能留住的……”他的声音哽咽,“后来学校经费紧张,艺术节被迫取消,我也再没机会告诉她,其实我一直把她的画藏在心里。”
许漾突然举起素描本:“老师,让我们完成这个遗憾吧!把当年的展览重新办起来,就当是给青春一个交代!”他转头看向江禾,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认真,“我保证,这次一定乖乖听话,好好准备参赛作品。”
江禾看着许漾,又看看教导主任,最终点了点头。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洒在三人身上,仿佛要将二十年的时光都重新照亮。
礼堂内,顶灯投下一圈惨白的光晕,许漾把调色盘重重砸在画架上,“砰”的一声,钴蓝色颜料溅在他新换的白衬衫上。这已经是第七次尝试还原那幅木棉花,但画布上的花瓣总像是缺了灵魂,蔫头耷脑地垂着。
“许漾?”江禾抱着一叠赞助商合同推开门,看见满地揉成团的画纸,“美术社的学姐说你三天没去食堂了。”
许漾抓起炭笔,狠狠在画布上划出一道凌乱的痕迹,橡皮屑簌簌落在画框边缘。“我连九十年代的丙烯颜料质地都查清楚了,为什么就是画不出那种……”他的声音顿住,盯着画布上扭曲的色块,喉结滚动了两下,“那种能让人疼到骨头里的遗憾。”
江禾把温热的饭团放在画架旁,目光扫过角落里堆着的旧报纸。泛黄的《校报》1998年特刊被翻得卷边,某篇报道被红笔圈起来——“艺术节惊现神秘画作,作者至今未露面”。他突然想起教导主任抚摸素描本时颤抖的手,轻声说道:“或许我们该换个方向。”
“什么方向?”许漾咬着吸管抬头,橘子汽水在玻璃瓶里咕嘟作响。
“当年学姐没把画送出去,不是因为画得不好。”江禾抽出素描本里那片干枯的木棉花书签,“是因为有些话没说出口。”他指了指画布,“你试着把这些遗憾,画进花瓣的纹路里。”
深夜的美术教室亮起暖黄的台灯,许漾的画笔在画布上游走。当第一缕晨光爬上窗台时,他终于画出了满意的笔触——木棉花的花蕊里藏着半行未写完的字,仿佛被风吹散的叹息。
与此同时,江禾在学生会办公室的文件柜底层,发现了一个牛皮纸信封。褪色的字迹写着“致林夏”,邮戳日期正是1998年艺术节当天。信封里除了泛黄的信纸,还夹着一张票根,是本市美术馆的特展入场券。
“这是……”江禾展开信纸的手突然颤抖。教导主任工整的字迹在纸上流淌:“夏夏,其实我每天都绕路经过槐树下,你的画我一直藏在学生会抽屉里……”
就在这时,许漾抱着画冲进办公室,颜料未干的画布在风中微微发颤。他看到江禾手中的信,突然愣住——信纸上洇开的水渍,竟与画布上晕染的墨痕出奇相似。
礼堂外传来施工队搬运展架的声响,两个少年对视一眼。风穿过窗户,将信纸与画稿同时掀起,仿佛跨越二十年的对话正在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