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闹钟还没响,陈默就醒了。
这是术后的后遗症之一——他再也睡不了一个完整的觉。抗排异药需要严格定时服用,生物钟早已被打碎成一片片。
我眯着眼看他摸索着床头柜上的药盒,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他手背上凸起的静脉上。那些曾经因为缺氧而泛紫的血管,现在因为长期服药变得更加明显。
"吵醒你了?"他压低声音问,喉咙里的沙哑已经成了永久印记。
我摇摇头,伸手打开台灯。暖黄的光线下,他脸上的疤痕比白天更明显——从锁骨一直延伸到胸口,像一条盘踞的蛇。
"今天要复查肾功能。"我提醒他,看着他吞下那一把五颜六色的药片。
他做了个苦脸:"又要抽血?"
这个表情太鲜活,让我恍惚想起十年前在大学图书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也是这样皱着鼻子抱怨论文太难。那时的他怎么会想到,未来某天会为能正常抽血而庆幸?
陈默回去上班的那天,办公室里多了一个小型氧气瓶。
"以防万一。"HR经理笑得勉强,眼睛不断瞟向陈默脖子上露出的疤痕。
我看着他坐在久违的工位上,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发抖——太久没工作了,肌肉记忆都需要重新唤醒。他的电脑屏保还是生病前设置的,是我们去北海道滑雪的照片。那时候他的肺活量还能支撑他爬上初级雪道。
中午我去送饭,发现他趴在桌上睡着了,脸颊压着键盘留下一排红印。他的呼吸很轻,但至少是连续的,没有那些可怕的停顿。
"他每天要睡三次午觉。"同事小声告诉我,"但代码写得比谁都好。"
我轻轻给他披上外套,注意到他抽屉里塞满的药盒。
秋天的第一场雨来得突然。
陈默在凌晨两点开始发烧,体温计的数字跳到了39.3。我摸到他后颈的冷汗时,他正盯着天花板数呼吸:"二十七、二十八..."
"去医院。"我抓起早就准备好的急诊包。
他在轮椅上蜷缩着,呼吸面罩蒙上一层白雾。急诊室的荧光灯下,他的脸色灰白得像旧报纸,只有颧骨上两团不正常的潮红。
"肺部轻微感染。"年轻医生看着CT片,"但移植肺很干净。"
陈默闭着眼笑了,手指在被子下悄悄勾住我的:"听见了吗?它很争气。"
他说的"它"是指那个陌生的肺。有时候我们会开玩笑说,要给它起个名字,毕竟它现在是我们家最贵的"成员"。
他35岁生日那天,我买了一个小小的奶油蛋糕。
"许愿吧。"我点燃数字形状的蜡烛。
他盯着跳动的火苗看了很久,然后突然抬头:"你先答应我不哭。"
"我什么时候..."我的话断在空气里,因为他摘下了呼吸辅助器的鼻导管。
在我不自觉屏住的呼吸中,他深吸一口气,吹灭了所有蜡烛。
没有咳嗽,没有窒息,没有可怕的停顿。
"我的愿望是,"他笑着说,声音因为不习惯大口呼吸而有些发抖,"明年能吹灭'36'。"
窗外的梧桐叶飘落,又一年的冬天要来了。但我们有暖气,有药,有彼此温热的呼吸。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