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之路

陈默的指尖在日历上轻轻摩挲，停在了下周六的日期上。

"……去海边吧。"他说。

他的声音比上个月更哑了，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氧气机的嗡鸣成了我们房间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而他的呼吸——那种不规律的、挣扎的喘息——已经变得越来越浅，越来越费力。

我正给他剪药片，闻言手指一颤，药片滚落在地："你的身体……"

"……就一天。"他抬起眼，瞳孔因为持续的低氧而微微扩散，"我想听……潮汐的声音。"

他的胸口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肋间隙的凹陷，锁骨像两把锋利的刀，几乎要刺破苍白的皮肤。医生上周说过，他的肺已经到了难以扩张的地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戴着铁枷跳舞。

我蹲下身捡起药片，掌心全是汗："好。"

陈默笑了，嘴角的弧度因为面部肌肉无力而显得有些僵硬。他伸手想摸我的头发，却在半途被一阵突发的咳嗽打断——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湿重的杂音。等他终于平复下来时，掌心里赫然躺着几点猩红。

他迅速合拢手指，但我已经看见了。

"……牙龈。"他还在骗我，呼吸急促而破碎。

我没拆穿，只是轻轻握住他颤抖的手："我去准备行李。"

车载氧气瓶放在后座，软管蜿蜒到副驾驶，连接着陈默的鼻导管。他的头靠在车窗上，眼睛半闭着，随着车子的颠簸轻微晃动。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脸上，照出皮肤下隐约的青色血管。

"……开窗。"他突然说。

我按下车窗，咸涩的海风立刻灌了进来。陈默深深吸了一口气——或者说，试图深深吸气。他的胸膛只隆起了一半就卡住了，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气管里。

"慢点。"我单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

他点点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一直在调整呼吸，试图让肺部适应这新鲜的、带着海盐味的空气。但潮汐般的呼吸模式依然存在：几次短促的吸气，一段长得令人心慌的停顿，然后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导航显示还有二十公里时，陈默的状态突然变差了。

他的呼吸频率开始紊乱，监护仪上的血氧数值不断下降。我紧急靠边停车，手忙脚乱地调高氧气流量。他的手指死死抓住座椅扶手，指节泛白，嘴唇因为缺氧而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

"默哥？默哥！"我拍着他的脸，声音发抖。

他的瞳孔有些涣散，但还能勉强聚焦。他摇摇头，用口型说"没事"，可胸膛的起伏已经变得极度不规则，像是随时会停止的破旧风箱。

我翻出急救药，塞进他舌下。他的口腔温度低得吓人，舌尖因为长期缺氧而微微发紫。

五分钟后，他的呼吸终于勉强稳定下来，但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冷汗浸透了衬衫。

"……继续。"他哑着嗓子说，眼神固执得可怕。

我咬着嘴唇重新发动车子，后视镜里，他的头慢慢垂下来，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沙滩比想象中难走。

轮椅的轮子陷在细沙里，每推一步都要用尽全力。陈默坚持要下来走最后一段路，我扶着他，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体的重量——轻得可怕，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的呼吸随着每一步而变得更加艰难，鼻翼剧烈翕动着，像是两条濒死的鱼。走到离海浪还有十米的地方，他的膝盖突然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

我及时抱住他，两人一起跌坐在沙滩上。他的后背紧贴着我的胸膛，我能感觉到他每一次呼吸时肋骨的扩张——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够了，"我的眼泪滴在他肩膀上，"就到这里吧。"

陈默摇摇头，固执地望着不远处的海浪。潮水涌上来，又退下去，周而复始，像极了人类最原始的呼吸节奏。

"……听。"他说。

我安静下来，耳畔是海浪的哗响，还有陈默艰难的呼吸声——潮汐与呼吸，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重要的生命律动。

他的头慢慢靠在我肩上，呼吸渐渐与海浪同步：潮水涌来，他吸气；潮水退去，他呼气。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呼吸竟然奇迹般地平稳了下来。

"……漂亮吗？"他轻声问。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夕阳正沉入海平面，把整个世界染成血红色："嗯，很漂亮。"

他笑了，胸腔震动带出一串轻咳。等咳嗽平息后，他的呼吸突然变得异常平静，像是终于卸下了所有负担。

"……小满。"

"嗯？"

"……这次旅行，"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很开心。"

我紧紧抱住他，脸颊贴着他瘦削的脊背。他的体温很低，心跳却很稳，一下一下，像是某种无声的倒计时。

海风掀起他的衣领，露出后颈上那个我亲吻过无数次的小痣。我突然想起他信中写过的话——

**"如果有一天我连呼吸都忘记，你要记得替我多看看这个世界。"**

而现在，他的呼吸正慢慢与潮汐融为一体，成为这片海永恒的一部分。

回程的车里，陈默睡着了。

他的呼吸比来时平稳许多，虽然依然不规律，但至少不再那么痛苦。我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

监护仪上的数字跳动着，像一颗顽强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