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卧室。陈默还在睡,他的呼吸比前几日平稳了些,但依然带着那种不规则的节奏——短促的吸气,停顿,再缓缓吐出。我轻手轻脚地起床,不想吵醒他。
衣柜顶上积了一层薄灰。我踩着凳子,想把换季的被子拿下来晒一晒,却摸到了一个硬质的纸盒。盒子上用黑色马克笔写着日期——是我们结婚纪念日的那天。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盘老式录音带,旁边还放着一个便携播放器。
按下播放键的瞬间,熟悉的声音流淌出来——是陈默的呼吸声。
平稳、均匀、健康的呼吸声。
录音里,他甚至还轻轻笑了下,低声说:"小满,如果以后我呼吸声太难听,就听这个吧。"
我的眼泪瞬间砸在播放器上。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早就知道自己会越来越糟,早就想好了怎么让我能在夜里安睡。
"……找到了?"
陈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身,看到他靠在门框上,鼻息仍然不稳,但眼神温柔。
"你什么时候录的?"我哽咽着问。
他慢慢走到我身边,手指轻轻擦过录音带:"……确诊后的第二个月。"
我紧紧攥住那盘磁带,金属外壳硌得掌心发疼。他早就知道,早就接受,却一直假装轻松,只为了让我少担心一天是一天。
"我不需要这个,"我把录音带放回盒子,抬头看他,"我要听真的你,不管多难听。"
他怔了怔,随即低笑出声,胸腔震动带出一串轻咳。我扶他坐下,手掌贴在他后背,感受他呼吸的起伏。
"……好。"他只是表面答应。
周二下午,门铃响了。
陈默正在做呼吸训练,戴着鼻导管,额头上覆着一层薄汗。我起身去开门,发现站在门外的是他的同事张毅,手里还拎着一袋水果。
"陈工在吗?"张毅的眼神有些躲闪,"公司那边……有些手续需要他确认。"
我侧身让他进来。陈默看到张毅时明显怔了下,随即摘掉鼻导管,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病态。
"……坐。"他指了指沙发,声音仍然低哑。
张毅的目光扫过茶几上的药盒、角落里的氧气机,最终落在陈默消瘦的手腕上。他欲言又止,最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HR说,你的病假手续需要补签几个地方。"
陈默点点头,接过笔,手指微微发抖。
签完字后,张毅犹豫了一下,又拿出一个信封:"还有这个……财务部让我转交。"
陈默的表情变了。他盯着那个信封,像是看着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
"……不是说好直接转账吗?"他低声问。
张毅苦笑:"财务说金额太大,要走纸质流程。"
我疑惑地接过信封,打开一看——是一张支票,金额栏的数字让我手指发颤。
"这是什么?"我抬头看向陈默。
他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神:"……公司的补充医疗保险。"
张毅突然咳嗽了一声,眼神复杂:"陈工,都这时候了,就别瞒了吧。"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
"……是离职补偿金?"我轻声问。
陈默摇头,终于抬起眼:"……是我这几年存的。"
"存的?"
"嗯。"他声音很轻,"怕以后……你需要。"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笔钱不是公司给的,是他自己偷偷存的,一笔一笔,从工资里扣出来的"未来基金"。
"……多久了?"我问。
"大概......确诊那天。"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原来他坚持上班,不是为了事业,不是为了尊严,只是为了多存一点钱,让我在他离开后能过得好一点。
张毅走后,我坐在沙发上,支票在手里捏得发皱。陈默靠在我肩上,呼吸声沉重却平稳。
"……傻子。"我低声骂他,眼泪却砸在他手背上。
他轻轻笑了下,没反驳。
康复中心的训练室宽敞明亮,落地窗外能看到医院的花园。陈默坐在呼吸训练器前,鼻翼因为用力而微微翕动。
"再来一次,"治疗师鼓励道,"吸气——保持——慢慢呼——"
陈默的额头上全是汗,脖颈上的青筋凸起,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完成这个对健康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他的手指紧紧抓住座椅扶手,指节泛白。
我在旁边看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以前他疼的时候,我会替他疼;他喘不上气的时候,我会替他着急。但现在,我学会了安静地坐着,看着他挣扎,却不伸手干预。
或许有些路,只能他自己走。
训练结束后,陈默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扶他去休息区,递上温水,他喝了一口就呛住了,咳得眼眶发红。
"……真狼狈。"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音嘶哑。
我握住他的手:"很帅。"
他挑眉:"……骗人。"
"没骗,"我凑近,在他汗湿的额头上亲了下,"比结婚那天还帅。"
他怔了怔,随即低笑出声,胸腔震动带出一串轻咳。我轻轻拍着他的背,等他缓过来。
回家的路上,夕阳西沉,把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他的呼吸仍然不稳,但比训练前顺畅了些。
"……小满。"他突然叫我。
"嗯?"
"……谢谢。"
"谢什么?"
他摇摇头,没回答,只是轻轻捏了捏我的手指。
我知道他在谢什么——谢我没有替他承受痛苦,谢我看着他挣扎却不阻止,谢我允许他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哪怕这种方式艰难又笨拙。
晚上,陈默的呼吸再次变得不规律。我躺在他身边,耳朵贴在他胸口,录音带放在床头柜上,支票锁进了抽屉,但我们都知道,它永远不会被兑现。
而他的呼吸声,无论多么艰难,都成了我最熟悉的安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