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与重建

ICU的灯光永远亮如白昼。

陈默转入普通病房后，情况暂时稳定，但呼吸机的嗡鸣声依然像某种警告，提醒着这场病情的严重性。我坐在病床边的硬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手背上的留置针胶布。他的皮肤因为长期缺氧泛着淡淡的青灰色，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像是某种倒计时。

护士每隔两小时就会进来记录一次他的血氧和心率。每一次，陈默都会在睡梦中皱眉，像是身体本能地抗拒这些侵入性的检查。他的呼吸仍然不稳，有时急促得像奔跑后的喘息，有时又缓慢得几乎停滞，让我不得不盯着监护仪上的数字才能确认他还在呼吸。

凌晨三点十七分，他突然惊醒，瞳孔在昏暗的病房里放大，像是刚从噩梦中挣脱。他的手指猛地攥紧床单，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抽气声。

"默默？"我立刻俯身，手掌贴上他的后背，感受到他绷紧的肌肉和湿冷的汗水，"没事，我在，慢慢呼吸……"

他的眼神涣散了几秒，才终于聚焦到我脸上。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是摇了摇头，像是想告诉我"没事"。可他的指尖仍然在发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倒了杯温水，扶着他慢慢喝下。他的吞咽很艰难，喉结滚动时，颈侧的青筋清晰可见。喝完水后，他靠在枕头上，闭了闭眼，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

"……疼。"他终于低哑地吐出一个字。

这个字像刀子一样扎进我心里。陈默很少说疼，哪怕是咳血的时候，他也只会轻描淡写地说"嗓子有点不舒服"。现在，他终于肯承认了。

"哪里疼？"我轻声问，手指轻轻拨开他额前汗湿的碎发。

他摇摇头，不肯具体回答，只是又重复了一遍："……疼。"

我握紧他的手，没再追问。有些疼痛，不是语言能描述的。

第二天早晨，主治医生带着病历本进来查房。陈默的精神比昨晚好一些，至少能勉强坐起来，但呼吸仍然浅而快，像是随时会耗尽氧气。

"陈先生，你的肺功能比我们预估的衰退更快。"医生的语气平静，但眼神严肃，"如果再这样强行工作，下一次急性发作可能会直接导致呼吸衰竭。"

陈默的睫毛颤了颤，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站在一旁，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医生，他……还能恢复吗？"

医生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陈默，似乎在斟酌用词："控制得好，可以维持现状，但完全恢复……不太可能。"

陈默的呼吸顿了一下，监护仪上的波形随之波动。他的表情没变，但我知道他听懂了——他的身体，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医生离开后，病房里陷入沉默。陈默盯着窗外，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他的手指轻轻敲着床沿，像是在计算什么。

"……公司那边，"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我得辞职。"

我怔住。陈默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那家公司，那是他的事业，他的骄傲。而现在，他亲口说要放弃。

"我们可以再想办法，"我握住他的手，"调岗，或者减少工作量……"

他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苦笑："……骗自己够久了。"

我哑然。是啊，他一直在骗自己，骗我，骗所有人，假装自己还能像健康人一样生活。可现在，这场戏演不下去了。

三天后，医生终于允许出院，但开了一长串的注意事项：吸氧、定期复查、避免劳累、随时监测血氧……

陈默坐在轮椅上，我推着他穿过医院长廊。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个便携式氧气瓶，鼻导管绕在耳后，像个无形的枷锁。他的脸色仍然苍白，但至少比入院时好一些。

"……我能走。"他低声说，手指扣在轮椅扶手上，指节微微发白。

"我知道，"我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但今天先听我的，好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松开了手，向后靠去，像是认命了。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看着窗外，阳光在他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金色。他的呼吸很轻，但鼻翼偶尔会轻微翕动，像是身体本能地在调整氧气摄入。

"……小满。"他突然叫我。

"嗯？"

"……对不起。"

我握紧了方向盘，喉咙发紧："……别道歉。"

他摇摇头，没再说话，只是伸手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他的掌心仍然冰凉，但至少这次，他没有再假装自己一切如常。

回到家后，陈默的体力明显不支，从门口到沙发短短几步路，他的呼吸就变得急促，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我扶他坐下，立刻去拿氧气机，他却轻轻拉住我的手腕。

"……先别。"他低声说，"让我……适应一下。"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想一回家就被机器束缚，不想承认自己连最基本的行走都需要辅助。

我点点头，坐在他身边，手指轻轻梳理他的头发。他的发丝间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医院的痕迹还没完全洗去。

"……我查了资料，"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这种病……后期可能会需要长期吸氧，甚至气管切开。"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我们还没到那一步。"

"但总会到的。"他看向我，眼神平静得可怕，"小满，我不想你看着我……一点点窒息。"

我的眼泪瞬间涌出，砸在他的手背上。他怔了怔，抬手擦掉我的眼泪，指腹粗糙却温柔。

"……可我想看着你，"我哽咽着说，"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我都要看着。"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把我拉进怀里。他的心跳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缓慢而坚定。

"……好。"他最终答应，"那我不躲了。"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真正面对现实。我把他的药全部摆在餐桌上，不再让他偷偷藏起来；他也不再强撑着掩饰咳嗽，允许自己在我面前脆弱。

深夜，他的呼吸再次变得不规律，短促的吸气后是漫长的停顿。但这一次，我轻轻抱住他，让他的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

"……我在，"我低声说，"慢慢来，我等你。"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最终在我怀里沉沉睡去。

窗外，月光如水，潮汐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