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严苛的操练与无形的隔阂中一天天划过。黎簇像一块被投入湍流的顽石，被亲卫营那套迥异于他过往生存法则的规矩反复冲刷、打磨。

队列行进，他必须将每一步踏在固定的鼓点上，与身旁的人保持绝对一致的距离；弓弩齐射，他的呼吸、瞄准、放箭的时机，必须与全队融为一体，而非追求个人最快的致命一击；阵法变换，他需要记住自己在一瞬间移动到哪个方位，与谁配合，掩护谁的侧翼……每一个细节，都与他习惯的、凭借直觉和速度独来独往的战斗方式背道而驰。

雷烈的呵斥如同跗骨之蛆，几乎每日都精准地落在他头上。“黎簇！又快了半拍！”“黎簇！你的位置！”“黎簇！眼睛看旗号，不是看你的脚尖！”

汗水浸透衣甲，混合着沙尘，在皮肤上结成硬壳。虎口旧伤未愈，又添新痕。更让黎簇感到烦躁的，是那种精神上的疲惫——他必须时刻压抑着本能，强迫自己跟随那刻板的节奏，这比任何肉体上的苦累都更消耗心神。

丙队的其他人，在经过最初那场对抗的震惊后，对他的态度依旧疏离。熊刚看见他便冷哼一声别过脸去，其他人也大多客气而冷淡，保持着距离。黎簇是突然插入的外来者，是“大小姐捡回来的人”，身上带着一股抹不去的、与这纪律严明的军营格格不入的野性与血腥气。他们认可他的个人武力，却未必接纳他成为可以托付后背的同袍。

黎簇对此并不意外，也无意去刻意讨好或融入。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完成雷烈布置的一切，然后回到排房，独自擦拭保养他那几件真正的兵器——“流影”、“铁牙”和“哑吻”。只有在触摸到这些冰冷熟悉的物件时，他才能感到一丝真实的存在感。

这日操练间隙，众人席地休息，喝水擦汗。黎clus靠着一处兵器架，闭目养神，耳中却将周围的低声交谈尽数收入。

“……听说了吗？西边那两个庄子，又丢人了，邪乎得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可不是，巡检司的人去看过，屁都没查出来，只说让各家庄户自己小心。”

“我看呐，八成又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在作祟，这世道……”

黎簇眼皮微微一动。西边庄子？丢人？邪乎？他想起之前清除“阴蚀之眼”时遇到的种种诡异，心中隐隐有所猜测。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传令兵快步跑到雷烈面前，低声禀报了几句。

雷烈眉头立刻皱紧，脸上闪过一丝凝重。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正在休息的丙队众人，沉声道：“丙队全体，紧急集合！有任务！”

所有人立刻扔下水囊，迅速列队，动作整齐划一。

雷烈目光如电，在队列中扫过：“西郊三十里，李家庄、王家庄，接连发生青壮男子夜间失踪案，现场无打斗痕迹，疑似邪祟作乱。巡检司束手无策，上报府中。大小姐令，我丙队即刻前往查探，若确系妖邪，就地清除，查明缘由！”

邪祟作乱！果然！

队列中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但很快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临战前的肃杀。亲卫营的职责，本就包括处理一些寻常官府难以应对的“非常之事”。

“黎簇！”雷烈忽然点名。

“在！”黎簇出列。

“你，为此次行动前锋斥候。”雷烈的命令不容置疑，“先行一步，探查两庄情况，标记可疑地点，及时回报，不得打草惊蛇！”

前锋斥候？单人行动？黎簇心中微动。这任务，似乎正合他意。远离队列的束缚，独自潜入阴影。

“是！”他沉声应道。

“其余人，检查装备，补充破邪符箭，一炷香后出发！”雷烈挥手。

黎簇不再耽搁，立刻返回排房，迅速换上更适合潜行的深色便装，将“流影”用布条缠裹背好，“哑吻”藏于袖中，“铁牙”负后，又带上了臂张弩和特制箭矢，以及几枚萨满给予的、针对不同邪气的探测符石。动作快如闪电，悄无声息。

当他牵着一匹快马从侧门离开纳兰府时，丙队的大部队还在做出发前的最后准备。

马蹄踏碎官道上的尘土，黎簇单人独骑，如同一支离弦的黑色箭矢，射向西郊。风在耳边呼啸，带着田野的气息，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阴冷。

不到一个时辰，李家庄已然在望。此时天色尚早，但庄子却显得异常寂静，田垄间不见劳作的农人，村口也鲜有人迹，只有几条瘦狗有气无力地吠叫着。

黎簇将马匹拴在庄子外一片小树林里，如同鬼魅般潜入了村庄。

庄内更是萧条，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恐惧和绝望的气息。他沿着墙根阴影快速移动，耳朵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动静，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处角落。

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没有血迹，甚至没有残留的邪气——至少，他手中的符石没有反应。

他蹲在一处屋顶，仔细观察着庄子的布局和人员活动。直到日头偏西，他才发现了一丝异常——庄子里几个剩下的、面带惊惶的村民，在交谈时，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庄子西头那片荒废已久的祠堂，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

祠堂？

黎簇悄然靠近。那祠堂已经破败不堪，门楣上的匾额摇摇欲坠，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但在那荒草丛中，他敏锐地发现了几处被踩踏的痕迹，痕迹很新，且朝向祠堂深处。

他屏住呼吸，如同狸猫般翻过坍塌的墙垣，落入祠堂院内。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他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碎瓦，朝着祠堂正殿摸去。

正殿的门虚掩着，里面黑黢黢的。黎簇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绕到侧面，从一扇破损的窗户向内窥视。

殿内空空荡荡，积着厚厚的灰尘，只有正中一个歪倒的供桌和几尊破碎的神像。似乎并无异常。

但黎簇的直觉却在疯狂报警！太干净了！连蜘蛛网都没有！这不合常理！

他目光如炬，仔细搜索着每一寸地面、墙壁。终于，在供桌后方一处不起眼的墙角，他发现了异样——那里的青砖地面，有几块砖的缝隙显得过于整齐，且几乎没有灰尘！

有暗门！

他悄无声息地潜入殿内，走到那处墙角，蹲下身，用手指仔细摸索着砖缝。很快，他找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机括，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响动，那几块青砖微微向内凹陷，随即向侧面滑开，露出一个向下延伸的、黑漆漆的洞口！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土腥和某种甜腻腐朽气息的阴风，立刻从洞内涌出！

就是这里！

黎簇没有立刻下去。他取出传讯用的特制竹哨，发出了一长短三声急促的尖啸——这是发现异常、请求支援的信号。

做完这些，他不再犹豫，点燃一根特制的、燃烧缓慢且无烟的火折子，咬在口中，反手拔出“流影”，矮身钻入了地道之中！

地道陡峭向下，湿滑难行，人工开凿的痕迹粗糙，显然并非古墓，更像是近期匆忙挖掘的。越往下，那股甜腻腐朽的气味就越发浓烈，几乎令人作呕。

走了约莫数十丈，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天然形成的、不大的地下溶洞。溶洞中央，有一个用新鲜泥土堆砌而成的、约莫半人高的土台。土台之上，赫然摆放着三具男性的尸体！

正是李家庄失踪的青壮！

他们全身赤裸，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像是被抽干了血液。身体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用锐器划出的、如同某种诡异符咒般的伤口，伤口处凝结着暗黑色的血痂。他们的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临死前的极致恐惧，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在土台的四周，散落着一些零碎的、非金非木的黑色碎片，上面依稀可见扭曲的眼睛符号！还有一些烧尽的香灰和颜色诡异的粉末。

是献祭！有人在用活人进行某种邪恶的仪式！与那“冥器”、与皇陵邪物脱不了干系！

黎簇心中警铃大作！他猛地回头，只见地道入口方向，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两个身穿破烂黑袍、脸上涂抹着诡异油彩的干瘦身影！他们如同两具从坟墓里爬出的僵尸，眼神空洞，手中各握着一把锈迹斑斑、却散发着阴寒气息的匕首，封死了他的退路！

不是苗疆五毒门，也不是西域拜火教！这打扮，更像是……中原某些早已失传的邪教余孽！

“擅闯祭坛者……死……”沙哑如同摩擦骨头的声音，从其中一个黑袍人口中发出。

两人一左一右，如同两道黑色的旋风，朝着黎簇扑来！速度极快，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协调感，匕首直刺黎簇要害！

黎簇眼中凶光一闪，“流影”出鞘！刀光如同匹练，斩向左侧黑袍人的脖颈！同时身体向右侧急闪，避开另一人的匕首！

“铛！”

“流影”斩在黑袍人的脖颈上，竟发出金铁交鸣般的声响！仿佛砍中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坚硬的木头！那黑袍人只是身体晃了晃，动作毫不停滞，反手一刀划向黎簇的肋下！

好硬的皮肉！

黎簇心中凛然，知道这些邪教徒恐怕用邪术淬炼过身体！他不再硬拼，脚下步伐一变，变得如同鬼魅般飘忽，凭借速度优势，在狭窄的溶洞内与两人周旋！“流影”的刀锋不再追求致命，而是如同毒蛇般不断点刺两人的关节、眼窝等相对脆弱的部位，试图找到破绽。

同时，他耳朵竖起，倾听着地道上方的动静——丙队的人，应该快到了！

溶洞内的搏杀激烈而诡异。两个黑袍人不知疼痛，不知疲倦，攻势如潮。黎簇身上很快添了几道伤口，虽不致命，但匕首上附带的阴寒邪气却让他动作逐渐滞涩。

就在他觑准一个机会，“流影”刀尖即将刺入一名黑袍人眼窝的刹那——

“轰隆！”

地道上方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祠堂正殿的屋顶被暴力破开的声音！

紧接着，杂沓而迅猛的脚步声如同擂鼓般从地道口传来！

“丙队在此！邪祟受死！”雷烈那如同雷霆般的怒吼震得溶洞顶壁簌簌落下尘土！

援兵到了！

两名黑袍人动作同时一滞，空洞的眼窝中似乎闪过一丝慌乱。

黎簇岂会放过这个机会！“流影”刀势不变，狠狠刺入！

“噗嗤！”刀尖没入眼窝，搅动！那黑袍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向后倒去，抽搐两下，不再动弹。

另一名黑袍人见状，怪叫一声，不再恋战，竟然转身就朝着溶洞深处一个更小的裂隙钻去！

“想走？！”黎簇低吼，正要追击。

“放箭！”雷烈的命令已经传来！

嗖嗖嗖——！

数支特制的、箭头闪烁着破邪符文的箭矢，如同疾风骤雨般从地道口射入，瞬间将那名逃跑的黑袍人射成了刺猬！他扑倒在地，身上冒出嗤嗤白烟，迅速化为一滩腥臭的黑水。

战斗结束。

雷烈带着丙队众人冲入溶洞，火把的光芒将洞内照得通明。看到土台上的三具尸体和散落的邪教器物，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异常难看。

“果然是献祭邪术！”雷烈咬牙，看向黎簇，“你没事吧？”

黎簇摇了摇头，抹去脸上溅到的黑水，指着土台和那些黑色碎片：“和皇陵的东西有关。”

雷烈眼神一凝，立刻吩咐手下：“仔细搜查！不要放过任何线索！将尸体和这些东西小心收敛，带回府中！”

他又看向黎簇，目光复杂，第一次带上了些许不同的意味：“前锋斥候，干得不错。标记清晰，示警及时。”

黎簇没说话，只是走到土台边，蹲下身，仔细看着那些黑色碎片上的扭曲眼睛符号。然后，他伸出手，从一具尸体紧握的拳头里，抠出了一小片几乎被捏碎的、非布非纸的黑色残片，上面似乎有模糊的字迹。

他将残片递给雷烈。

雷烈接过，就着火光仔细辨认，脸色愈发阴沉：“是……联络密文的一部分。指向下一个可能的……献祭点。”

他猛地抬头：“王家庄！”

众人神色一凛。

“立刻出发！驰援王家庄！”雷烈厉声下令。

丙队众人迅速行动起来，处理现场，收敛证物，动作迅捷而有序。

黎簇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些不久前还与他格格不入的同袍，此刻却因为共同的目标和敌人，无形中产生了一丝微弱的联结。

他走到溶洞角落，捡起自己那支即将燃尽的火折子，吹熄。

黑暗重新笼罩了一角。

但这一次，黑暗中不止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