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给山脊镀上一层暖金色时，布果和高雪已经在草坡上歪歪扭扭坐了个把钟头。枯黄的草茎被压出两道深深的褶皱，像时光在大地上随意画下的纹路。远处传来牧羊人赶羊的吆喝，零星的羊铃叮叮当当，惊起几只低空盘旋的麻雀。

布果指尖摩挲着搪瓷杯的冰棱，杯壁凝着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在牛仔裤上洇出深色水痕。她仰头喝了口凉水，喉结轻轻滚动，冰凉的液体滑进胃里，却没能冲淡心底泛起的涟漪。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覆在高雪腿边，像条欲言又止的尾巴。

“阿布，听说沈迟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高雪突然开口，指尖无意识揪着草叶。草叶被撕成细细的碎片，簌簌落在两人之间。

“哈哈哈”

布果的笑声突兀地炸开，惊飞了树梢的灰喜鹊。她仰着头，发丝被山风撩得凌乱，露出脖颈上细细的汗珠。“我不说也会有人说的，不是吗？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时，她突然伸手扯下头上的皮筋，任由长发如瀑布般倾泻，遮住了泛红的眼眶。

高雪皱着眉踹了她一脚：“疯子，有那么好笑吗？”话音未落，却瞥见布果垂在膝头的手指正微微发颤，像秋风里的枯叶。

松涛漫过山脊，带来潮湿的苔藓气息。布果捡起块圆润的鹅卵石，在掌心反复摩挲，石面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沈迟离开那天的雨。那时他们都还是小孩，沈迟声嘶力竭的喊声，和雨点击打伞面的节奏混在一起，最后消失在巷口的拐角。

“雪，沈迟已经长大了。”布果突然轻声说，声音被山风揉得支离破碎，“他现在开着带真皮座椅的黑色轿车，西装袖口总别着银色袖扣，说话时连尾音都带着笑......”她顿了顿，指甲在鹅卵石上掐出月牙形的白痕，“他比加吉恩更有钱，更优秀呢咯。”

高雪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她扯过布果的手腕，把最后半块绿豆糕塞进她手里：“少在这儿酸溜溜的。”糕点的甜香混着松脂味钻进鼻腔，布果却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把最后一块红糖糕掰成两半，大的塞进她手里，自己啃着小的还笑得眯起眼睛。

山风突然变得凛冽，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布果裹紧外套，恍惚看见记忆里的画面与眼前重叠——父亲沾满泥土的大手，和沈迟戴着白手套开车的手，都曾托着她的后背，把她抛向天空。那时的风是温热的，带着青草香，而此刻的松涛里，隐隐传来远处火车的鸣笛，像极了那年沈迟离去时的汽笛声。

暮色渐浓时，高雪忽然指着布果手里的鹅卵石惊呼：“你看这纹路！”那枚石头被反复摩挲得温润透亮，蜿蜒的纹路恰似蜿蜒的山道。布果指尖一顿，夕阳的余晖正巧落在石面上，恍惚间竟映出沈迟低头时的眉骨轮廓——那道利落的弧线，分明是父亲年轻时站在灶台前切菜的剪影。

她下意识咬住下唇。记忆突然被撕开缺口：沈迟穿西装的模样，笔挺的衬衫领口衬托出修长脖颈，和父亲当年拍结婚照时紧张整理领带的姿态如出一辙。还有他说话时偶尔摩挲腕表的习惯，与父亲生前摩挲老怀表的动作，竟在时光长河里悄然重叠。

高雪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布果慌忙别过头，却瞥见山坡下缓缓驶过的黑色轿车。车窗半降的瞬间，沈迟侧头点烟的侧脸，鼻梁投下的阴影与父亲在煤油灯下算账时的剪影完美重合。那枚银色袖扣在暮色中闪了闪，像极了父亲临终前攥在手心的银质怀表链。

山风卷起她耳后的碎发，松涛声里夹杂着细碎的呜咽。布果将脸埋进膝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原来有些相似早已刻进血脉——沈迟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与父亲看到她时笑纹如出一辙。

有人说，外甥像舅舅。

沈迟真的好像父亲。

远处传来火车悠长的汽笛声，惊起林间归巢的飞鸟。

“阿布？”高雪的声音带着担忧。

布果深吸一口气，咸涩的风灌进鼻腔，混着睫毛上未干的泪意。她终于明白为何每次见到沈迟，心脏总会没来由地发颤——那熟悉的眉眼间，藏着父亲永远留在时光里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