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奶,够了够了,我饱了!"布果双手举着碗往后缩,碗沿差点撞上鼻尖。油亮的红烧羊肉在筷子上颤巍巍地晃,羊油顺着阿奶布满老年斑的手往下淌,滴在青花瓷碗沿绽开油花。阿公早从八仙桌那头伸长胳膊,把酱牛肉又往她碗边推了推,深褐色的肉汁在木纹桌面上洇出深色痕迹。
八仙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光是羊肉就有三种做法:炖得酥烂的清炖羊排堆成小山,撒着白芝麻的孜然烤羊腿油滋滋冒香气,还有阿奶最拿手的红烧羊肉,琥珀色的肉块浸在浓稠汤汁里。旁边白瓷盘盛着刚出锅的油香,金黄酥脆的表皮泛着油光,叠成宝塔状的奶皮子在青花瓷碟里泛着诱人的乳白。
布果瘫在雕花竹椅上,腰带都松了两格。阿公还在往她碗里添最后一块炸羊尾,干枯的手指捏着竹筷微微发抖,油锅里捞起的羊尾裹着焦糖色糖丝,在日光下亮晶晶的。布果望着两位老人佝偻的背影——阿奶系着褪色蓝布围裙,白发用银簪松松挽着,后腰别着的小香囊布袋随着动作晃悠;阿公深蓝色中山装口袋露出半截草纸烟,袖口磨得发亮。
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刚放下碗筷,阿奶就拉着布果进了里屋。樟木箱盖掀开的瞬间,樟脑丸的气味混着新布料的清香扑面而来。湖蓝色的缎面扎娜(百褶裙)泛着柔和光泽,绣着并蒂莲的碎花棉布衣叠得整整齐齐,针脚细密得像春天的雨丝。布果试完第五件衣服时,后颈已经被新衣服的硬领磨得发红,镜子里阿奶正踮着小脚,眯着眼给她调整盘扣位置,银丝在鬓角微微发亮。
瘫坐在雕花床上,布果掏出手机时手指都在打颤。电话刚接通就冲着那头哀嚎:"二弟!救命!阿奶让我试了八件衣服!再不来我肚子要被撑破,人要被折腾散架了!"听筒里传来弟弟憋笑的声音,她转头瞥见门帘后阿奶正偷偷抹眼角,褪色的蓝布围裙下摆还沾着做饭时溅上的油点子。
"阿奶,怎么哭了?"布果慌忙扯过枕边的蓝印花手帕,却在触到阿奶手背时僵住——那皮肤像晒干的老树皮,温热的泪顺着沟壑蜿蜒而下,滴在她刚换上的月白缎面娜扎上,晕开深色的小圆点。阿奶别过脸去,白发间露出后颈松弛的褶皱,银簪在晨光里轻轻摇晃。
老式五斗柜上,昨夜炸油香的铁盆还没洗净,残留的油渍在木桌上积成暗黄的圈。阿公坐在八仙桌那头,佝偻着背往旱烟袋里填烟丝,烟锅撞在桌角发出闷闷的声响,腾起的青烟在晨光里袅袅飘散。
"阿布,阿奶和阿公也老了。"阿奶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难以察觉的颤音。她枯瘦的手指抚过布果肩头的盘扣,指甲缝里还沾着绣衣时残留的丝线,"这些年,你们也都一直以学业为重..."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几片枯叶被风卷到窗棂上,阿奶忽然哽咽着说不下去。
布果感觉喉咙发紧,看见樟木箱里叠得整整齐齐的嫁衣——那件红绸袄的袖口还缀着阿奶亲手绣的并蒂莲,金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阿公这时突然开口,沙哑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新社会好,可阿奶总想着...想着给你备些。"
阿奶突然攥住布果的手,掌心的老茧摩挲着她的皮肤:"现在你也老大不小了。虽然现在是新社会,但阿公和阿奶还是想为你说好以后的婚事。"阳光穿过糊着报纸的窗格,在阿奶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阿奶一想到,我的阿布也要出嫁,就想哭..."
布果望着满地散落的衣料边角,有块绣着鸳鸯的绸缎不知何时滑到脚边。她蹲下身拾起布料,指尖触到阿奶细密的针脚,忽然想起小时候发烧,阿奶也是这样坐在床头,整夜用凉毛巾给她敷额头。"所以阿奶,你就为我做了那么多新衣裳?"她的声音发颤,看见阿奶慌忙用袖口擦泪,却把眼角的皱纹揉得更深了。
布果的目光落在墙角蒙着灰的相框上,玻璃后大姑穿着红嫁衣的照片微微泛黄。听樟木箱最底层压着的褪色书信,此刻阿公又往烟锅里塞了把烟叶,火星明明灭灭,映得他脸上的沟壑更深了。
"阿奶,我懂。"布果将头轻轻靠在老人肩头,闻到她衣服上淡淡的樟脑味混着做饭的烟火气。阿奶的手还在颤抖,却固执地把布果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窗外的老槐树又落下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进晾在竹竿上的嫁衣里,那件绣着百子千孙图的红绸被面,在风里轻轻晃动。
记忆突然翻涌。去年春节回家,半夜起夜时看见堂屋灯还亮着,阿公戴着老花镜,在煤油灯下笨拙地编红绳,说是要给孙女儿系在嫁妆箱上辟邪;阿奶戴着顶毛线睡帽,一针一线地绣着鸳鸯枕套,嘴里念叨着"慢工出细活"。此刻布果望着满地的布料边角,忽然发现每块料子上都用铅笔细细标着尺寸,字迹歪歪扭扭,是阿奶戴着老花镜一点点量出来的。
"只要对家里好就行。"布果攥紧阿奶的手,触到她指节凸起的骨刺。阿公的烟锅里传来"噼啪"声,烟雾在晨光里聚成模糊的人形。她想起小时候发高烧,阿公背着她走十几里山路找大夫,阿奶守在床边用老粗布一遍遍擦她滚烫的额头。或许就像这满屋子的嫁衣,阿公阿奶笨拙却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把所有牵挂都缝进了细密的针脚里。
那天回到家,布果没告诉二弟阿奶的话。她觉得嫁与不嫁都无所谓,只要家人平平安安就行。
反正想要的东西很早以前就没了。
苏琳不再属于她了。
沈迟也走了。
爸爸和大姑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