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茶楼偶遇
晨雾裹着茶香往人衣襟里钻,松鹤楼的八仙桌早被茶客占满了。
杨文柏拣了临窗的座儿,手指头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碗边沿——昨儿沾了药水的衣角还泛着黄渍,栀子花香都盖不住那股子苦味。
"杨少爷早啊!"跑堂阿福甩着白毛巾过来添水,铜壶嘴冒着热气,"今儿有现炸的蟹壳黄,芝麻糖芯儿的,给您来一碟?
"说着往隔壁桌努努嘴,"吴老爷刚差人送来两斤碧螺春,给您沏碗头汤?"
靠墙角那桌突然传来茶碗磕碰声。穿灰布衫的账房先生佝偻着背,缺了半截的小指勾着茶碗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有道蜈蚣疤。
杨文柏心头一跳——正是前日在得月楼打碎茶盏那位,这会儿正斜眼往这边瞅。
"听说彩云阁前年出过人命?"杨文柏把茶碗往阿福跟前推了推,银元贴着碗底滑过去,在茶汤里映出个模糊的圆。
阿福的白毛巾"啪"地甩上肩头,眼珠子往账房那桌溜了圈,压低嗓子:"您问苏婉蓉?
那可是个苦命人。"他手指头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圈,"出事那天正赶上腊八,满街都是熬粥的甜香,就彩云阁后巷飘着股腥气..."
后厨突然传来剁肉声,"咚咚"地震得房梁扑簌簌落灰。
账房先生猛地咳嗽起来,茶碗盖碰得叮当响,缺指头的手攥着帕子直发抖。
阿福缩了缩脖子,声音压得更低:"青龙帮的人连夜把仁济堂孙大夫架了去,我二舅当时在药铺值夜,亲眼见他们抬着白布裹的担架出来。"
杨文柏捻着茶碗沿儿:"不是说病故么?"
"病能病到脖颈子一圈紫?"阿福话没说完,账房那桌"哐当"摔了茶壶。
穿短打的伙计忙去收拾,碎瓷片溅到杨文柏脚边——那账房正死死盯着他,缺指的手在桌上敲了三下,沾着茶汤画出个歪扭的圈。
茶楼外忽然响起卖花声,穿蓝布褂的小姑娘挎着竹篮进来:"白兰花要伐?"
甜糯的吴语搅散了满室茶烟。杨文柏摸出铜板买了两串,再抬头时账房先生已经挪到门口,灰布衫角在门槛上一闪。
青石板路上留着半块芝麻糖,杨文柏蹲下一看,糖纸被踩得稀烂,却还能辨出歪歪扭扭的图案——圆圈里点着俩黑点,像是小孩随手画的鬼脸。
他正要细看,绸缎庄伙计气喘吁吁跑来:"少爷快回!上海荣昌号的少东家等着看新料子呢!"
铺子里飘着新浆的米糊味,杨文柏心不在焉地抖开一匹香云纱。
上海客商戴着金丝眼镜,手指在缎面上摩挲:"这经纬织得倒是密实..."话音突然顿住,镜片反着冷光,"杨少爷,这布边怎么沾着血点子?"
老师傅忙赔笑:"定是浆洗时沾了茜草汁。"杨文柏凑近细看,暗褐色的斑点渗在经纬里,分明是干涸的血渍。
他猛然想起染缸里泡着的布料——前日刚从彩云阁收来的旧窗纱,说是要改做抹布。
暮色爬上窗棂时,杨文柏摸黑进了染坊。月光透过气窗落在染池上,泡着的茜纱泛着暗红,像凝固的血痂。
他举着油灯凑近池沿,突然看见纱面上粘着几根长发——发梢分着叉,尾端打着卷,像是被人硬生生扯下来的。
后院狗吠声炸响时,杨文柏正用镊子夹起根发丝。油灯"噗"地灭了,染坊门"吱呀"开了条缝。瘸腿老李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手里攥着半截麻绳,裤脚还沾着新鲜泥浆。
"少、少爷..."老李嗓子像砂纸磨过,佝偻着背往后退,"三娘让我来取...取晾晒的床单..."
杨文柏往前逼近半步,月光正好照见老李脖颈上的抓痕——三道血印子结了痂,像是女人指甲挠的。染缸里浮着的茜纱突然荡起涟漪,映出老李惊恐变形的脸。
"上个月初七夜里,"杨文柏突然开口,"你在胥门码头卸的货,板车上摞着六个腌菜坛子。"
老李手里的麻绳"啪嗒"落地,膝盖一软跪在染缸边:"我也是没法子...他们抓了我孙子..."浑浊的老泪淌进皱纹里,"那坛子里装的不是酸菜...是...是..."
墙头突然飞过块碎瓦,野猫凄厉的叫声撕破夜幕。等杨文柏追出门,老李早就没了踪影,只剩半截麻绳泡在染缸里,慢慢洇出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