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撒回到家,老式的楼房不高,长满了茂绿的爬墙虎。隔温效果粗糙,房子里还没外面凉快,闭塞而闷热。温杰瑛在厨房择菜,脸色像是一片灰蓝色的旧抹布,她嘴巴张着,念叨什么,像念经。
头也没抬:“把灯给我打开。”
萧撒过去打开灯,温杰瑛的脸恢复成淡黄色,没再同他说话,念着自己的经。
萧撒走进自己的房间,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思想里一直反复回忆着徐港生的声音,思考他话中的情意。始终沉寂的眼睛,有一丝松动。
他脱下衣服,只留一条短裤,躺在床上。夏天的燥在这无风的矮屋顶小房间里,极致压缩,高温像一双潮湿的手,从身体的某处抚上脸颊,将两个脸蛋烘的红彤彤的。萧撒起身去洗澡,一照镜子,那桌角顶着的地方,还留着一片深紫色。
打开水管先是冰的刺骨的凉水,热水是难有的,要等。萧撒站了进去,在这逼仄的空间,水流的声音极大,像是伊瓜苏大瀑布从高处砸下来,简直要把人给砸碎。
萧撒低头任水冲击着他的肩膀,刚刚的燥热一瞬间消失了,沉默的嘴唇,轻轻念出声。
“徐、港、生……港生……港生…港生……”
萧撒重复的呢喃徐港生的名字,舌尖有些空虚,喉咙发渴,竟伸出舌头舔去了嘴角淋下来的水。
浴室的蓝色玻璃,透出外面紫色的太阳,萧撒眼睛进水,艰涩的睁开,玻璃的反光让他恍惚觉得,在这座小而拥的城市,看见了渴望已久的碧海蓝天。
*
高考前一次联考,徐港生进了校前一百,晚上刚从校篮球队训练回来的他,急切的撕下了成绩公告,飞奔回教室,迫不及待见到萧撒。
走近教室,却看见一群人围在门口,他高举起篮球,拨开人群,见白云正满脸泪珠的坐在地上哭,他看见徐港生,冲上来抓住他的手臂,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语无伦次的哽咽道:“我们快去救他…他们带走萧撒…手里有……有刀……”
徐港生一时惊惧住。
又故作镇静,他扶着泪流不止的白云,实际自己的手已经抓不住她,在听到萧撒被带走的一瞬间,他后背像是被人拿无数根针狠狠一扎。
“白云……你别哭,说清楚,他们把萧撒带哪了?”
“…他们趁晚自习人少,把我打晕…是别人把我叫醒的,我醒来找不到萧撒……我……我问他们,都说不知道…港生…报警吧…”
“没用的!!”
“你们有谁看见他被带去哪了吗?”
徐港生放开白云,她正浑身发抖。
那些人一起后退着,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开口。
这种不知前因后果的寻找根本就是大海捞针,徐港生压制住他即将崩溃的情绪,耐住性子再次询问到。
“人命关天!你们知不知道那些人手里有刀!他去哪了!”
“什么?有刀?”
“我没看见啊……”
“当时有人说拿着刀,我被挡住也没看见。”
“这么吓人!学校保安不检查吗?”
“那些人根本没老师管……”
“天呐,还好咱们没招惹,太吓人了……”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交头接耳。其中有一个男孩,站在最前面,没有和任何人交谈,徐港生扫视一圈,眼光锁住他,男孩与他对视,害怕的僵在原地,刚想跑,徐港生上前一把将他扯回来,“你看到了对不对?”
“啊啊!我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
“你说!说啊!你是不是看见了!”
人群顷刻间噤若寒蝉,一双双眼睛紧紧盯着两人。
那男孩满头大汗,面红耳赤。
“没有……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手指短小,正用力掰开徐港生青筋暴起的宽大手掌。
“求你了……求你了,你告诉我好不好,萧撒到底在哪啊!”
徐港生急红了眼,手掌越攥越紧,那男孩被衣领勒得喘不过气。
“我……我……我只听见……他们说去桥边的破楼房里玩玩,但我不知道是哪里,我真不知道是哪……”
破楼房……
徐港生松开他,小个子男孩一屁股摔在地上半天没缓过劲。
徐港生转身,拿起书包里放很久的手工刀,揣在身上,跑了出去。
夜晚的校园漆黑森森,有些空无一人的楼房,陌生诡异的仿佛是一望无际的水面上升起的海市蜃楼。
徐港生猜到他们应该不会把他带到引人注目的地方。
“操!真他妈卑鄙!”
心中的怒火燃烧着,他臭骂一句。
转过无数个街角,时间越来越晚,他的心就快要从喉咙眼里呕出。
徐港生顺着那桥的底下,一栋一栋的找,黑色的城市,一间一间全是布满蜘蛛网的无人之地。徐港生从未觉得,生活十几年的城市有那么大,大到一个人可以一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荒凉的废墟,成片成片的垃圾场,他一一踩过,手里的刀握得快要被恐惧的汗水融化。
终于,他听到一群人哄笑的声音。
霎时,他全身肌肉紧绷,顺着高低不平的砖头路,弓起身子凑近了一处只闪着微暗白光的毛坯房。
他蹲在门后,向里面观察着,不止一个人,那些黑色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遑急的寻找着萧撒。
那白光忽然一转动,照在了一张惨白的脸上。
他找到了,是萧撒!
徐港生的心脏猛烈跳动着,连着他突突的太阳穴,把汗珠震下来。他张开手,调整了刀的位置,重新握住。双眼炯炯犹如暗夜的两团鬼火。
萧撒被他们反绑住了手,贴住嘴巴。徐港生仔细观察着,发现他脸上并没有血迹,他默默祈祷着萧撒别受伤。
那些人中有个女生穿着短裙,走近萧撒,光跟着她照亮了萧撒的全身。
赵晓棠抓住他的头发,骂道:“死同性恋,那个臭婊子竟然还维护你,她知不知道你是喜欢男人的臭虫,一身的传染病!”
萧撒模糊地睁开眼睛。
“我还挺好奇的,你天天在学校学习,到底哪里来的时间和徐港生乱搞的?”
赵晓棠手一甩,萧撒的头磕向麻面墙上。徐港生的心也跟着一紧,牙齿咬得直磕磕响。
“而且……他竟然也护着你?你他妈的给他们下什么药了?”
身旁坐着的男生手里转着把刀,踱到萧撒面前。
语调戏谑。
“喂!他长这么漂亮,不应该更受那些老变态的喜欢嘛?我们给他破个相怎么样?”
身旁的人七嘴八舌的附和着。
“那没意思,让我说应该给他扒光了拍裸照哈哈哈!”
“我靠,你这鸡扒真是够吊的,出这么馊的主意!”
“我觉得他说的对啊,扒光拍裸照说不定更合老变态口味嘞,卖个好价钱!”
“你这贪鬼噫……”
“哈哈哈或者……把那里割掉,反正他爸妈这辈子也抱不上孙子了……”
“啧,那会死人的!流血流那么多…”
“你们小心他血里有艾滋啊!染上你没钱治的喔……”
赵晓棠没接他们的话茬,一脚踢在萧撒的肚子上,他身体一缩,倒了下去。
“妈的,死同性恋,真想踢死你!”
拿着刀的男孩拦住她,走过去,蹲下来,他挑起萧撒的下巴,拿起刀在他的脸上比划着。
“从哪开始呢?眼睛吧?你眼睛漂亮……”
徐港生躲在门后的眼睛被泪水浸湿。对面有七个人,他寡不敌众,甚至下定了“死”的决心。踢开半掩着的铁门,顺势拿起那些人刚放在门口的木棍。
“我操,你他妈谁啊?”
拿刀的人循声望去,见徐港生拿着木棍,一脸的凶狠相,周身的空气仿佛掉进了冰窖。
“徐港生?”
赵晓棠不禁打了个寒战。
“把他放了!”
徐港生厉声呵斥。
赵晓棠似乎被他镇住。上次徐港生在班里差点把孙明打死,就因为他拿书砸了萧撒。她咽了口口水,竟说不出话了。
“你他妈没事找事啊,和你有个屁关系!”
说着那拿刀的人就冲过来,刀尖径直奔着徐港生。
“雨辰!”
赵晓棠吃惊的叫出声。见没拦住,吓得不自觉后退两步。
萧撒瞪大眼睛,不停挣扎。
徐港生没想到真碰到个不怕死的愣头青。胳膊被划开一条长口子。鲜血顿时涌出。
就在他还想刺第二刀时,徐港生左手拿起手工刀照他脸上划开一道,被他一躲,只伤到一点。接着右手抡起木棍一棍挥在他腿上,骨头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人闪躲不及一下子摔倒在地,大声嚎叫着,刀从手上滑落。
徐港生一脚把刀踢开,带着血迹的冷光隐匿在灰蒙蒙的角落。
剩下的人一看形势不对,也都拿起身边的棍棒冲上去,赵晓棠抓起萧撒想带他跑,奈何她早已惊慌失措,手根本提不起来任何东西。于是将萧撒推倒在地,眼神毒辣又饱含泪水,她嘴角抽了抽。
“你不能怪我……不能怪我……”
竟伸手拾起身边的碎砖头,另一只手掐住萧撒渴求挣脱的脖子。
“住手!赵晓棠!你给我滚开!”
徐港生一脚死命跺在不知道是谁的肚子上,那人失声倒在地上打滚。
徐港生手里拿着被血染红的木棍,向萧撒奔过来,赵晓棠一狠心,向萧撒的头上砸去,发林间顿时蔓延开血迹。
“不要!”
徐港生把手里的棍子向赵晓棠扔过去,一下把她砸晕。他冲过去瘫跪在萧撒身边。
“萧撒!萧撒!你睁开眼!我来了!你别睡啊!萧撒……”
他抱起萧撒,撕开他脸上的胶带,解开束缚住手腕的绳子。狠狠摇晃着怀里几近昏迷的人。
“萧撒,别睡!你醒醒啊……”
“港生……”
徐港生听见他的声音,忍不住哭出声来。
身后逐渐传来咒骂声,那些人应该是起来了。
“萧撒,还能坚持吗?”
萧撒虚弱点点头。
徐港生扶起萧撒。
“萧撒,我们快走!快走!”
萧撒发觉手心的触感黏腻,低头一看徐港生的手臂血汗模糊。他惶恐的说不出话,傻望着徐港生。
两个人在这黑夜里沿着“逃命桥”没命的奔跑着,胸膛里燃起了火灼烧着他们的心,周遭的空气随着快速的缺氧越来越稀薄。萧撒的体力渐渐透支,徐港生紧紧握住他的手,一用力手臂的血从细长的刀口向下流,流进萧撒的手心。
桥下漆黑一团,月亮都做缩头乌龟。
桥上的车灯偶尔有意外照进来的,徐港生觉得他们俩像是逃犯,监狱的大灯只要照见了那就是枪毙,不过他生出了异常强悍的勇气,后面的人越穷追不舍,他就越握住萧撒的手直直向前。
他们迈着桥下水边的芦苇荡,高高的芦苇扎着他们的身体,划开一道道细小的口子,腿开始变得又痒又疼,苇杆折断的声音此起彼伏。两人依旧手拉着手拚命向前跑,萧撒看着徐港生模糊的脸,失神的想起曾经上课读到的林冲夜奔,那时候讲,“林冲是一个被命运逼到世界尽头的悲情英雄”。萧撒的心绞痛,忽然泪水如泉般涌下来,桥下的凉风呼呼的在脸上吹,萧撒知命般的扣紧徐港生,随着他的方向奔跑着。
眼看着快没了路,徐港生和萧撒停了下来。
徐港生喘息着冷静下来,让萧撒沿着左边的路跑,去找人。萧撒一转身,谢雨辰已经追上来,跛着脚朝徐港生一扑,两个人双双掉进水里。
“徐港生!”
萧撒看着水面一圈圈荡漾开的涟漪和几个气泡,喊破了嗓子。
“港生!”
“谁在那?”
左路边一道手电筒的光照过来,有人来了。
萧撒立刻挥手,大叫着:“救命啊,有人落水了!救命!”
那人裤腿卷到膝盖,手里拿着个捕鱼的网,拿着手电对着萧撒照了一通,又照向水面。
徐港生突然从水中钻出,他奋力向岸边游过来,手抓住旁边的草,萧撒立刻趴下抓住他的手,抱住他将他拖上岸。
“水里……还有人……”
徐港生体力耗尽,正努力呼吸着空气。
那渔夫似乎才反应过来,放下手电,连忙点头。
“好,好,你们先打着灯,我去叫人!”
徐港生坐在地上喘着气,心跳得扑通响,缓过来后,才发现萧撒满脸泪痕地扣住他的手。
“吓死我了!我刚才……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一个人都没有…你掉进水一瞬间,我真的吓晕过去…我又不会游泳,我怕死了…你要是……”
萧撒无助的蹙起眉,急急忙忙地诉说刚才的胆战心惊。
徐港生哑然失笑,萧撒一下停止说话,迷茫疑惑的望着他。
天上的月亮被乌云隐去,于是萧撒的眼里升起了月华般的光环。
“我没事……”
“你笨死了!你……”
“萧撒……我没事。”
萧撒与他静默的对望几秒,破涕为笑。
“萧撒……对不起……”
“港生……”
萧撒捧起他的脸,摇摇头。
事到如今,他不想再辩解什么,解释自己是不是同性恋,这该死的操蛋世界,不管怎么解释,都是没有用的。萧撒死过去活过来一般的明白了。
他轻柔的抚摸着徐港生被河水打湿了的嘴唇。
接着张开双臂抱住徐港生。
徐港生微微愣怔住,而后温柔的将嘴巴放在他的肩膀处,冰凉的唇慢慢靠近萧撒细嫩的脖颈,紧紧的环住他。
“就这里!还有一个没上来呢!”
人群的脚步越来越近,老渔夫的声音响起。
昏黑的凌晨,他们用尽力气趁着人没出现时,狠狠地吸嗅着彼此的气息,晚间河水的腥味充满整个鼻腔。
手电灯猛地扫过,两人触电般分开,呆滞两秒,相视一笑,笑中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