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轻轻，不干正事，不学无术！成绩成绩排倒数，偏偏学人家打架！惹是生非！站好！”
李广予背着双手，手里的戒尺甩来甩去，说话铿锵有力，抑扬顿挫。那种声音来自，无论是非对错的一种旁观者置身事外与高高在上的自信与隔绝。他们总以为自己看得更清楚。
徐港生斜眼看了眼李广予，偷偷地伸出“鄙视”的手指。李广予根本没有看向他，自顾自地说着些窝囊人的屁话。
下一秒，那戒尺一下甩在徐港生的手背。
“不要给我搞些小动作。手背过去！徐港生！”
不愧是‘八爪鱼‘。他心里默念，始终怒睁着一双眼睛，狠狠盯着那把仗人势的戒尺。
“你为什么动手打人？”
李广予严肃的质问到。昏白的眉毛都快掉完了，只剩眉尾还留着几根未修剪过的，气得发抖。
“他先动手的。”
“他先打你了吗？嗯！他打的又不是你，你还什么手！”
“他打同学，他就对吗？你怎么不把他找过来？”
“人家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他活该…”
“你说什么？”
“我说他活该！谁让他拿书砸人！”
“徐港生！就算他先动手，又和你有什么干系？那是萧撒和他之间的事，你把人家打到昏迷，你知不知道我费多大劲才把人家家长劝好，替你求了情，才没有勒令退学，你还不知错！你究竟有没有一点羞耻心！”
徐港生嘴巴张张，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把头用力转向一边，愤怒的时候，徐港生的双眼皮会卷进眼下，看起来锐利从而闪烁着精光。
“你下周过来，和人家还有人家家长好好道个歉，在学校好好学习，不要动辄到处惹事。听到没有！”
“哦！”
徐港生大声吼了出来，不再理会李广予跟在后面吱哇乱叫，嘴里吐不出象牙。跑了出去。
他像是要泄愤，围着操场跑了不知多少圈，直到身疲力尽的倒在跑道上。
“他妈的！凭什么啊！就应该打死他！”
正午的阳光直晃晃射在徐港生的眼上，他用手臂挡住脸，起身踱步到一处树荫，等待呼吸慢慢平静。
夏的热似乎是草原上意外点着的火，迎着滚风如猛兽般席卷着世界，燃尽了万物，而这树荫如同早就荒凉的一小片地方，早已没有了可以燃烧的生命。于是，在这发烫的世界里，留下了一抹末日般的阴凉。
回到班的时候正值午自习，有的同学都回家去了，班里只有零星几个人。萧撒没走，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
“你……好些了吗？”
徐港生走到萧撒身边，抬手指了指他用纱布贴住的头。
萧撒望向他，点点头。
“李老师骂你了吗？”
徐港生坐在旁边，一脸不忿。
“那个死八爪鱼，除了骂人狗屁不通的书呆子！老古板！他懂个屁啊！如果所有人都像他那样见死不救，世界上的人早死光了，不知道这种德性怎么当的老师。死八爪鱼！”
徐港生说着，将拳头握得紧紧的。
萧撒默默看着徐港生义愤填膺的模样。产生一种生命延续成长的敬畏感。不知不觉，徐港生已经不再是曾经受人欺负的干瘦小子，他的体态不再畏缩，眼神也不再颓败，学会了用粗话和拳头保护自己，举手投足间慢慢有了“大人”的模样，可依旧滞留着些稚气与笨拙。
“果然是你俩啊…”
熟悉的声音一响起，萧撒和徐港生同时抬起了头。剩下的学生一见是沈奇千这个刺头进来了，抱着书就跑出去，生怕沾惹到自己身上。有两个蹲在窗户底下时不时探出头来。
沈奇千从教室的门口大摇大摆进来，手里拿着把旋转式的小刀，徐港生后知后觉拉住萧撒的手也想跑出去。一转身，果然不止一个人。
沈奇千慢悠悠的拉开萧撒前桌的椅子坐下，他向前倾，按住萧撒的肩膀强迫他坐下来，看着两人牵住的手。他淡漠的说到。
“萧撒你还真是Gay啊？真让我给说对了。”
萧撒缓慢的向后靠着，徐港生紧盯着沈奇千手里的那把小刀，手静静伸进课桌摸到一本书。
他用刀尖指向萧撒，带着玩味的视线在萧撒纤瘦的身体上扫了一遍，转而指向徐港生，头一偏又露出那种冷涔涔的笑。
“和他吗？”
萧撒整个身子完全贴附在后桌，两条胳膊并在腰际，他的腿有些发软。那刀尖泛着刺骨的寒光，在眼前绕来绕去。
“沈奇千，你想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你看你吓的……”
沈奇千看出来萧撒是装出来的淡定，他的眼神慌乱，下巴微微颤抖，目不转睛望着刀的走向。
“你们俩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那次之前啊，还是之后？”
沈奇千眼睛没有温度，只是空洞地睁着。渴望被回答的他把眼睛越睁越大，阴森可怖。
“沈奇千，你够了……”
萧撒难过的望向他。这眼神里的隐忍及退缩与第一次和沈奇千对视那种天地不怕的勇悍大相径庭。
萧撒有了软肋。他一直感觉着身旁徐港生的动作。
徐港生把手里的书攥紧，准备伺机而动。
“萧撒，我好奇，问问嘛…”
“你怎么还受伤了…”
他说罢动起手摸向萧撒的脸，萧撒受惊，将头一缩，呜咽出声。沈奇千感觉到身体里一阵战栗。
“沈奇千！”
徐港生怒吼一声，沈奇千的手停在半空。
“你不要碰他！”
沈奇千呆住了，厚嘴唇闭上，收回手，站定，神色越发薄凉。沉默片刻，突然噗嗤一笑。
“为什么我不能碰他？你搞过他了吗？”
“你怎么搞的？应该是他在下面吧？萧撒叫床的声音是不是很好听啊，啊？呵呵……”
沈奇千笑得张狂，眼尾一抹猩红。
“不过两个男人怎么干啊？耍棍哦？像这样？”
说笑着还四仰八叉模仿起动作。
那伙人或许是迫于沈奇千的权势，干笑也笑得轰轰烈烈。他们没有沈奇千乖张，只是打心眼里、从进化论角度上恶心排斥同性恋，因此，比起嘲笑，把这些喜欢男人的恶心鬼痛打一顿才更符合他们的恶趣味。
徐港生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说出如此羞辱下流的话。可打心底的一种怯懦让他迟迟展不开拳头，只能恨恨地咬紧牙关。
“不过你俩还真是情深意切，你护他，他护你……”
徐港生垂下眼睛，他被一种极大的失败感笼罩住。
“沈奇千……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他痛苦的抓住沈奇千的衣领将他甩在墙上，那伙人看到沈奇千吃瘪，立刻冲上来拉住徐港生。
窗外的人看入神了，都不知觉间移到门口伸长了脖子看。萧撒看向他们，一个个的脸麻木灰暗，像一堵密不透风的黑墙。
不过这次沈奇千摆摆手让他们放开徐港生。自己则靠在墙上傲气十足的昂脖扫了徐港生一眼。接着转起他手里的刀。
“走吧走吧……我们就不扫兴了……”
沈奇千依旧迈着他嚣张的步伐，大摇大摆走出教室。
作乱的人永远都是这般，他不要别人死，与生，他只要别人生不如死，与痛不欲生。
萧撒立刻站起身，他后怕到耳朵和脖子通红，一双眼睛飘无定神在徐港生身上游动，那种迷茫像船游到了世界尽头的无名孤海，连靠岸的地方都寻不到。
事情仿佛都是在一瞬间变得无法挽回，这种无法挽回是今后无论多么努力都没办法弥补的缺憾。是隔着海的另一个国度。
*
林岩转学了，突然间的事。
他去到另一座城市，听说那里有地铁，萧撒猜到是北京了。林岩说地铁可以自由的穿梭在各个地方，那些他陌生的还不知道的北京的一些地方。
林岩是没有向他道别就走了。
两个人偶尔通信来互相慰问。
最后一封信终止在一九九九年的四月。
——萧撒：
你最近好吗？无论怎样，你要坚持下来好吗？爸妈不允许我再同你联系了。事情是不是比之前更糟糕了？
我爸妈他们对你有误解，任我怎么解释他们都不相信。让我转学也是因为这些谣言。我很难过，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做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你在学校里会有风言风语，请你不要在意。我不知道是谁传出你是同性恋，他们把你说的很不堪。萧撒，请不要将那些话放在心上。
萧撒，你一贯最坚强，小时候我摔跤，害怕的不敢回家，害怕我妈我爸又要骂我，都是你鼓励我，保护我。你是一个好人，好朋友。你要好好考试，不要再让阿姨那样对你。萧撒，如果你考试结束，一定要来北京找我好吗？我等你，请一定坚持下来！
……
萧撒握住手中的笔，没再给他回信。
*
“妈的，恶心死了！”
一口唾沫吐在萧撒的练习册上，然后合上扔到他座位，李广予啧了一声，吐唾沫的男孩切了一声，走了。李广予看了眼萧撒也没再说话，下了课就拿书走人，和他秉持的教育观念如出一辙——不要惹是生非。
又是这种沉默的眼神，这种只会旁观的、和刽子手一般无情的眼神。
“真是的，有传染病怎么办？”
后排的女生猛一踢桌子，那尖角对准了萧撒的脊背戳了过去。萧撒吃痛，回头愤愤地看着那女生。可她丝毫不觉得抱歉，变本加厉的把桌子往前怼去。
“看什么啊，真自私，有病还来学校，传染别人了怎么办？脏死了！”
“你干什么！”
萧撒奋力挣扎起来，他冲那女孩喊到。
“我说你恶心，你就是恶心，同性恋就是恶心！”
那女孩势力不减，萧撒正要上前，被白云挡下来，她指着那女孩的脸骂到。
“你说谁恶心啊，就你不恶心，穿的跟站街收费的一样，天天抽烟喝酒打架，你还好意思说别人！”
“你他妈说谁啊，关你屁事！”
“关我屁事？哼，一晚上二十的破鞋，自己身上一身毒才会心虚诋毁别人吧！”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怎么？你又掉价了？还让我再说，我骂不死你！”
说着就要动起手来，那女孩一巴掌呼过来，白云眼疾手快将她的手一撇，扳到身后去。
“赵晓棠，自己乱搞男女关系脸上还挺贴金，一口一个同性恋，那又怎样？也比你这种没有家教充满歧视和偏见的臭文盲好太多！”
班里的人都凑上来，扯开她们俩，李广予把萧撒和白云拉出去，让他们站在教学楼前顶着太阳扎马步。
少不了一顿臭骂。
白云和萧撒默契的都没当回事。
*
受罚、挨骂，临近高考的每一天几乎都在这种起伏中度过。萧撒变得越来越沉默，他开始意识到——仅仅靠反抗是没有用的，有些苦痛必须生生地捱过去，是没有捷径可走的。
他开始与徐港生保持距离，补课的时候会隔开一张桌子，不会在课间说话，没有了打闹与玩笑，也不再并肩前行，甚至不敢念起彼此的名字，各走各路。
可两个人即使隔再远的距离，再用力压抑那种感情，也都会在萧撒不经意的向前望，徐港生下意识的回过头，那两双眼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土崩瓦解。
如果这世界有任何真实且永恒可言，那它一定存在于爱的目光相聚的时候。
*
“你等我！等我考上大学！等我…等我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徐港生不知为何，很想不哭，内心却又犟不过，掉下泪来，又用手掌粗糙地把它抹去。
萧撒站在桥那头的远处看他，“逃命桥”上人来车往，徐港生的诺言有力的透过各种不属于彼此的心的声音，传进萧撒的耳朵。
他对着人潮喊，跳起来向萧撒挥着手。
两年前他在这里见了萧撒第一面，这个如月光一般孤单的清瘦少年，便在他的心里点起了一把火，任徐港生怎么压，都无法使它平息下来。
“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声音越来越缥缈。
徐港生是个凡人，是个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普通男人，梦想着成为生活里的英雄。
萧撒伸出手，轻轻的挥了挥。落日余光洒落，满世界像镀了金一样。
那时的徐港生和萧撒都不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无奇不有的世界上，也会有一种爱情，这么的遭人唾弃、遭人鄙夷、遭人戳着脊梁骨痛骂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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