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清苑
沈之渝站在锁清苑的半弧门洞前,门早就敞开着,院内几个奴仆正在悉心打扫。沈之渝抚上院墙的青砖,十多年了,这砖缝里攀爬的青藤都保持着记忆里的弧度,仿佛时光定格在曾经那刻一般。
“见过县主。”见着沈之渝进来,院里的婢子们规矩福礼,低头继续打扫。
踏进院子,石径纤尘不染,两侧的兰草修剪得整整齐齐,甚至母亲最爱的那些珍品墨兰,此刻都含着晶莹的露珠在夜风里轻颤。这哪里是荒废十年的院落?分明像是主人今晨才离开的模样。
“县主,”转头一看,云织已经眼含热泪,“这院子,分明是有人日日打扫着,想来是都舍不得您离开,盼着您回来呢。”
“盼着?”沈之渝苦涩一笑,“怕是祖母的意思,旁的人,怎会盼着我回来。”
“瞧这丫头,”云蘅掩嘴一笑,拍了拍云织的肩,“主子都还没说什么,她倒是先触景生情,伤感起来了。”
沈之渝没有理会,向前走了几步,见着院角的那株红梅,此刻裸露的枝丫盘桓弯曲,一如记忆里的模样,只是再无人在雪夜折下一枝梅,插进檐下案桌的花瓶里,抱着她在那儿学字了。
“县主?”云蘅见沈之渝没有反应,快步走到她身边,“此刻风大,咱们快些进屋吧。”
沈之渝点了点头,迈步走向正屋。云织云蘅推开正屋的门,瞬间,沉水香混着白梅的清冽扑面而来。沈之渝的指尖在门框上收紧——八仙桌上的青瓷盏还倒扣在茶托里,窗边的绣绷上绷着半幅未完成的雪梅图,连妆台上那柄犀角梳摆放的角度都与记忆分毫不差。
“老夫人真是用了心了,”陈嬷嬷看着沈之渝,轻声道,“这屋里的陈设,十几年来竟也没有变过,连香都是熏的县主和长公主最喜欢的沉水香。”
沈之渝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内室的焦尾琴上——琴身光洁如新,琴弦紧绷,连琴尾那道被火灼过的旧痕都被人细心擦拭过,只余淡淡的焦褐色。
“这是——”陈嬷嬷犯了泪色,快步走到焦尾琴旁,颤抖的手缓缓拂过琴沿,声音也跟着颤抖了起来,“这是长公主生前最爱的一把琴,先皇亲手为公主做的,竟然还在,老奴还以为会被收进库房或是被他人占为己有,不曾想到……”
沈之渝缓缓走到琴旁,陈嬷嬷退开半分,焦尾琴静静躺在琴案上,月光透过窗纱在琴身流淌。她伸手抚过冰弦,指腹传来细微的凹凸感。
沈之渝轻拨琴弦,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琴柱的缝隙里,卡着一张极细的薄纸,展开来看,纸上只有八个字:
[寿宴献艺,慎抚琴弦]
沈之渝的手在纸上微微一顿。
字迹清秀,却透着几分刻意的生涩,歪歪扭扭,像是有人刻意用左手所书。
“县主?”陈嬷嬷见她神色有异,低声询问。
沈之渝不动声色将纸塞进袖子里,指尖再次抚过琴弦。触到第七根弦时——琴弦看似完好,但指腹下的触感却有些异样,仿佛内里被什么东西蚀空了,只剩一层薄薄的丝衣勉强维持。若非她常年抚琴,对琴弦的触感极其敏感,恐怕也察觉不到这些异样。
“嬷嬷,”她忽然开口,“去院子里叫个婢子进来。”
“是。”陈嬷嬷旋即出门,拉着一个婢子进来。
“我问你,”沈之渝站在琴边,指尖轻轻敲着琴案,“这些日子,可有其他人来过这里?或是今日?”
婢子摇了摇头,答道:“不曾,自县主离开后,只有老夫人日日派人过来打扫锁清苑,打扫的几乎是同一批人,除此之外,无人来过。”
沈之渝眸光微敛。
窗外,一阵夜风掠过,老梅沙沙作响。
沈之渝抬眼望去,恍惚间似见一道瘦削的身影隐在树影深处,黑沉沉的眸子静默地望着她,转瞬即逝。
清和苑
清和苑紧挨着锁清苑,是沈府里数一数二的好院子。
朱漆廊柱映着日光,檐下悬着精巧的铜铃,风一吹,叮当作响。院中栽着名贵的花木,春日里海棠如霞,秋日里丹桂飘香,连铺地的青石砖都打磨得光滑如镜。
可沈乔踏进来时,满院的繁华都像是与她无关。
院中几个洒扫的婆子瞥见她,立刻垂下眼,手里的动作却不停,仿佛她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一个小丫鬟端着茶盘从廊下经过,见沈乔站在那儿,脚步一顿,随即低头绕开,连声招呼都不打。
沈乔早已习惯这样的冷落,只是沉默地往里走。
走到屋门口,一个嬷嬷恰从屋里出来,看见她,眉毛一抬:“乔姑娘回来了?晚膳已经送过来了,趁热吃吧。”语气微冷,带着几分不屑。
“多谢嬷嬷。”她低声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那嬷嬷摆了摆手,走过她身边,不经意撞了下她的肩头,她吃痛皱眉,嬷嬷低声咒骂道:“晦气!”
沈乔进入屋里,看见桌上的晚膳。
说是晚膳,不过是一碗半凉的清粥,配着几根发黄的腌菜,连油星子都不见半点。食盒搁在桌上,连盖子都懒得盖严实,汤汁渗出来,在红木桌面上凝成一块难看的污渍。
沈乔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坐下。
屋外传来嬉笑的声音,是几个小丫鬟聚在回廊下嚼舌根。
“听说县主回来了,老夫人可高兴了,日日叫人打扫着锁清苑,终于盼着县主回来了。”
“你瞧见县主了么?我听外头的姐妹们说,县主长得可漂亮了,说什么,通身气度,便是没有珠翠环绕,也难掩贵气,不愧是长公主的女儿。”
“就是,好羡慕锁清苑的姐妹们,服侍着县主,说不定县主那日高兴了,赏些银子那也是有的,不像咱们偏偏摊上了这么个晦气的东西。”
“之前不是说,过几日林夫人的亲家侄子来就住在咱们锁清苑么?怎么是她啊。”
“哎哟,你是不知道,这小贱人不知道怎么就巴结上县主了,县主点名要她住在清和苑,老夫人哪儿有不依的?”
“我说呢,原来是巴结了县主,不然就她,也配住这么好的院子?”
几人说着,嬉笑着准备离开。
沈乔坐在窗边,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顿,又继续若无其事地搅动着碗里的冷粥。那些刺耳的话语像刀子般扎进耳朵里,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乔小姐在吗?”原来是云蘅,手里提了一个食盒,走进屋里。
屋内顿时安静得可怕。方才那几个嚼舌根的丫鬟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此刻正躲在廊柱后面偷看,脸上写满了惊诧。
云蘅走到沈乔身旁,行了一礼。瞥见桌上的吃食,不仅皱了皱眉:县主当真预测得不错,乔小姐定会被冷待,这些东西,怕是府上的下人都不吃的。
“县主让奴婢送些吃食来,”云蘅掀开盖子,里面整齐码着四色点心:玫瑰酥、茯苓糕、蜜饯金桔,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杏仁茶,“这些都是县主爱吃的东西,想着小姐怕也会喜欢,就叫奴婢送了些来,小姐趁热吃吧。”
沈乔的手指微微发颤。她抬头看向锁清苑的方向,好像看见沈之渝一袭素衣站在廊下,月光为那人镀上一层银边。
“替我谢过长姐。”她轻声道,声音有些哑。
云蘅微微一笑:“小姐不必客气,县主说明日小姐起来后,请去锁清苑一趟,县主要同小姐说话。”
“好。”
沈乔目送云蘅离去,屋内重归寂静。她轻轻合上食盒盖子,指尖在雕花木纹上停留片刻,最终没有动那些精致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