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出租屋的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林墨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进去，甩掉鞋子，甚至懒得开大灯。

只有玄关一盏昏黄的小灯，勉强照亮了窄小的空间。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天外卖的味道，混杂着一丝灰尘的气息。

她将自己重重扔进电脑椅里，椅子的滑轮在地板上发出短暂的摩擦声。

身体的疲惫几乎要将她淹没，但精神上的某个角落，却因为终于脱离了工作的桎梏而感到一丝松弛。

她熟练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她略显苍白的脸。

指尖在键盘上轻点，登录了那个熟悉的账号——“涂鸦空间”。

这是她一天之中，唯一能完全属于自己的时刻。

屏幕右下角，那个简约又带着点设计感的头像，正亮着。

是JC。

林墨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指尖悬在键盘上方，犹豫了几秒。

最终，她还是敲下了一行字，点开设置，勾选了“仅JC可见”。

“感觉每天都在做重复的P图工作，离画画越来越远了……有点怀疑人生。”

发送。

她并没有真的期待JC会立刻回复。

毕竟是大佬，是那个站在聚光灯下的偶像，怎么会有时间理会一个小粉丝，或者说，一个小助理的牢骚。

她靠在椅背上，轻轻呼出一口气，开始漫无目的地浏览首页上其他画手的作品。

鲜亮的色彩，奔放的线条，充满想象力的构图。

每一幅画都像一个小小的窗口，透出别人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

对比之下，她感觉自己的生活，只剩下灰色的像素块和单调的调整图层。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是“涂鸦空间”的特别关注提示音。

林墨几乎是立刻抓起了手机。

是JC的回复。

竟然这么快？

“处理图片也是在锻炼基本功。”

“色彩、构图、视觉重点，这些都是相通的。”

林墨盯着那两行字，屏幕的光映在她眼中，有些刺眼。

她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

大佬，你说的道理我都懂。

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处理的，就是你的照片啊！

把你完美的脸，按照甲方的要求，调到毫厘不差。

这种感觉，真的太奇怪了。

仿佛自己只是一个流水线上的工人，在给一个精致的艺术品，刷上符合市场需求的保护漆。

她甚至能想象出JC说这话时的语气，平静，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专业。

就像他在指导工作室其他人工作时一样。

下一条消息几乎是紧跟着来的。

“任何经验都有其价值。”

“即使是基础工作，也能让你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这个行业。”

“学会观察和学习，比单纯抱怨更有用。”

林墨猛地坐直了身体。

JC的话像一捧冰凉的清水，毫无预兆地浇在了她有些混沌的脑袋上。

迷茫和隐约的抱怨，瞬间被冲散了不少。

他说得对。

就算只是P图，她也可以思考。

为什么这张照片要选择这个色调？是为了配合宣传主题，还是为了突出某种氛围？

为什么构图要这样裁剪？是为了强调面部细节，还是为了平衡整体画面？

工作室那些看似标准化的审美要求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商业逻辑和视觉规律？

这些，不都是学习的机会吗？

她之前只是被重复性的工作磨钝了思考，下意识地选择了排斥和抱怨。

指尖重新在屏幕上活跃起来。

“大佬说得对！受教了！我会好好观察学习的！”

发送。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好的老板，收到老板！

几秒后，JC那边回了一个极其简洁的字。

“嗯。”

就在林墨以为对话结束的时候，又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基础扎实了，才能走得更远。”

“有空多练练基本功，下次给我看你的新练习。”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伴随着某种强烈的驱动力，瞬间涌遍了林墨的四肢百骸。

好像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了充满希望的嗡鸣。

现实的工作或许枯燥，暂时无法满足她天马行空的创作欲。

但来自JC——那个她崇拜的偶像，也是她现在名义上的“网络画友”——的肯定和指导，像一盏灯，照亮了她之前有些模糊不清的道路。

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不再仅仅是完成任务，而是要带着观察和思考去做。

从那些看似机械的步骤里，挖掘出可以滋养她绘画根基的养分。

林墨深吸一口气，关掉了“涂鸦空间”，却没有立刻关掉电脑。

她打开了那个许久未动的绘画软件，看着里面那些画了一半的草稿。

这一次，她没有再感到强烈的落差和沮丧。

反而，一种新的动力正在悄然生长。

她握了握拳，仿佛已经能感受到铅笔在速写本上划过的触感。

基础，对，先从基础开始。周一例会，新媒体部门意外地被通知全体参加。

一个关于新宣传项目的策划会。

林墨抱着笔记本电脑，缩在长条会议桌最不起眼的角落，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把没有生命的椅子。

会议室里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气，混合着打印纸张的味道。

空调的冷气开得很足，无声地吹拂着，带走皮肤表面的温度。

她低着头，手指僵硬地停留在键盘上方，假装在认真记录，实际上屏幕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标题。

手心沁出细密的汗，黏糊糊的。

会议由檀健次亲自主持。

他就坐在主位，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引导着会议的节奏。

林墨的眼角余光甚至不敢往那个方向瞟。

大佬就在眼前，现实版的，活生生的。

这比隔着屏幕看他的照片带来的冲击力要大得多。

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像揣了只兔子。

会议进行到中段，讨论焦点落到了一张宣传海报的视觉设计方案上。

投影幕布上展示着几张风格各异的初稿。

设计师阐述着创意构想。

“这个方案，我们想突出一种神秘感和探索欲。”

“这个更侧重于亲和力，拉近距离。”

讨论逐渐热烈起来，大家围绕着风格、元素、色彩运用各抒己见。

“我觉得第一个方案的色调有点太沉了，不够抓眼球。”

“第二个方案的构图是不是太平了点？”

“人物面部可以再突出一些。”

林墨竖着耳朵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键盘上敲打着一些不成词的字母。

这些讨论，和JC在“涂鸦空间”里跟她讲的那些构图、视觉重点的道理，奇异地重合了。

果然，艺术和商业的应用，底层逻辑是相通的。

讨论推进到其中一个方案的光影处理。

画面里，人物站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中，面容柔和，但整体感觉有些模糊，缺乏焦点。

“这个光影太平淡了，没有力量感。”

有人率先提出异议。

“我倒觉得还好，太强的光影会不会显得太刻意，太戏剧化？”

另一个声音反驳。

“嗯……或许可以调整一下光源的方向？”

“或者加强一下明暗对比？”

大家七嘴八舌，一时没有定论。

林墨听着这些讨论，脑海里却像被一道闪电劈中。

光影……

她猛地想起了几天前，JC指导她画一幅练习稿时的对话。

当时她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画面主体不够突出，光线运用得平平无奇。

JC当时是怎么说的？

“试试伦勃朗光。”

“用侧逆光勾勒轮廓，在脸颊阴影处形成一个倒三角形的光斑，可以瞬间聚焦视觉，强化立体感和情绪张力。”

那个技巧！

用在这里……似乎……

完美契合！

一股冲动瞬间涌上头顶。

这个地方的光影，可以尝试像JC大大上次说的那样……

她的身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倾。

嘴巴下意识地张开。

“可以试试……”

声音几乎要脱口而出。

“……用伦勃朗式的光线来突出主体……”

等等！

话音卡在喉咙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林墨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在哪里？

她在檀健次主持的，公司高层和设计核心都在的策划会上！

她差点说了什么？

JC大大？

伦勃朗光？

这不等于直接告诉所有人，她是JC的粉丝，并且还和JC有过关于绘画技巧的深入交流？

而JC……

JC就是檀健次本人啊！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料。

她猛地将后半句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力道大得仿佛能听到骨头错位的声音。

因为憋气和惊吓，一股热流直冲头顶。

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从脖子根一直蔓延到耳尖，像一只被投入滚水里的虾子。

窒息感紧随其后。

原本有些嘈杂的会议室，似乎因为她这边微小的动静，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扫了过来。

檀健次原本微微侧头，听着右侧设计总监的发言。

此刻，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角落里的异样。

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淡淡地、不带任何情绪地，朝林墨的方向瞥了过来。

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满脸通红、嘴巴微张、一副快要原地爆炸的样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林墨感觉自己像一个没穿衣服的小丑，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她看到檀健次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个弧度快得惊人，几乎让人以为是光线造成的错觉。

随即，他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转向设计师，声音依旧平稳。

“光影的问题，可以再尝试几种方案对比一下效果。”

会议继续进行。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那抹稍纵即逝的笑意，都只是林墨因为过度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但林墨知道不是。

她垂下头，恨不得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

完了。

她感觉自己那个捂得严严实实的马甲，在刚才那惊鸿一瞥中，已经被大佬看穿了。

虽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但那种感觉……

就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太要命了。

她僵硬地挺直后背，双手紧紧攥着笔记本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外壳里。

接下来的会议内容，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满脑子都是檀健次最后那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还有自己那差点脱口而出的“JC大大”。

差点掉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