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后的几天,林墨像一颗融入背景色的尘埃,努力在工作室里维持着“隐形”状态。
她总是办公室里最早到的那个,也是最后一个熄灯离开的。
工位成了她的保护壳,电脑屏幕是她的盾牌。
除了工作必要的交接,她几乎不与人说话。
她的世界被压缩到键盘敲击声与显示器发出的微光里。
交流最多的对象,是她的电脑,其次是那位看起来雷厉风行的直属上司,李经理。
这天下午,办公室里的气氛比往常更紧绷一些,键盘声都带着急促。
李经理拿着刚从打印机里取出的文件,步履匆匆,显然是急着去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
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埋头苦干的众人,最后定格在角落里那个几乎要缩进墙壁的身影上。
“小林。”
李经理的声音清晰干练。
“麻烦你把这份文件送给檀总,他在办公室。”
林墨的大脑嗡地一声,像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瞬间空白。
血液不受控制地涌向头顶,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去老板办公室?
单独去?
她接过那几张轻飘飘的A4纸,指尖冰凉,却感觉那重量足以压垮她的肩膀。
从她的工位到檀健次办公室的那段路,明明只有十几米,此刻却在她眼中无限拉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通往未知的审判。
她走到那扇深色的木门前。
门没有完全关紧,留着一道缝隙。
里面隐约传来他低沉平稳的说话声,带着一种特有的磁性,似乎是在打电话。
声音不大,却像羽毛一样搔刮着林墨紧绷的神经。
她是现在敲门,还是在外面等他打完?
手心里已经湿漉漉一片,全是冷汗。
指尖蜷缩着,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却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最终,她还是抬起了微微颤抖的手,用指关节极轻地叩击了两下门板。
笃,笃。
里面的说话声立刻停顿了。
短暂的静默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应。
“请进。”
林墨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她僵硬地推开门。
檀健次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刚刚放下手机,指尖还搭在屏幕上。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门口的林墨身上,没有太多情绪,只是自然的询问。
林墨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了进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地板发出一点声响。
她双手紧紧捏着文件边缘,递上前去,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细微地发着颤。
“檀…檀总,这是李经理让给您的文件。”
檀健次伸手去接。
他的指尖修长干净,在接过文件时,无意间轻轻擦过了林墨的手背。
那触感很轻,带着微凉的温度。
林墨却像是被电流击中一般,猛地缩回了手,动作幅度大得有些突兀。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她的脸颊瞬间涨红,连耳根都在发烫。
为了掩饰这过激的反应,她的视线慌乱地四处飘移,不敢与他对视,余光瞥见了他桌角那个透明的玻璃水杯,是空的。
旁边不远处就立着一台饮水机。
大脑还没来得及思考,话已经冲口而出。
“您…您要喝水吗?”
不等檀健次回答,她已经像个接收到指令的机器人,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向饮水机。
她的动作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僵硬和慌乱。
手指因为抑制不住地颤抖,在按下接水按钮时,塑料杯壁磕碰在饮水机的出水口上,发出了轻微却清晰的“嗒”一声。
几滴透明的水珠甚至溅了出来,落在光洁的地面上。
她端着那杯接得不算满,水面却因她的手抖而不断晃动的水,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回办公桌。
每一步都像是在进行高空走钢丝表演。
她将水杯轻轻放在檀健次的桌子上,距离他手边不远不近的位置。
杯中的水波还在微微荡漾,映着天花板灯管的光。
她立刻低下头,视线死死黏在自己那双已经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面上,不敢去看他的任何反应。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檀健次拿起那份文件,随意地翻看了两页。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落在面前这个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新员工身上。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还有一点极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笑意。
“新来的?”
他的声音温和,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林墨像被按了开关,猛地点头,幅度大得脖子都快要扭到。
她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爹”。
檀健次看着她紧绷的肩膀和低垂的头颅,语气依旧平和。
“别紧张。”
林墨在心里疯狂呐喊:我不是紧张!我是害怕!我怕我控制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叫你“爹”啊啊啊!
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微不可闻的音节。
“嗯。”
然后,像是得到了赦免令,她以最快的速度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办公室,连门都忘了带上。
檀健次看着那个仓皇逃离的背影,目光在她消失的方向停留了几秒。
他拿起桌上的水杯,指尖摩挲着微凉的杯壁,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这个新来的小助理,好像有点意思。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键,又像是被无限拉长。
林墨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指尖在鼠标上滑动,屏幕上是檀健次最新活动的高清返图。
她的工作,是给这些照片进行初步的调色、裁剪。
偶尔,还需要细致地抹去背景里某个不小心入镜的路人模糊的侧脸。
显示器发出的冷白光映在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调整色温,拉高一点对比度,让皮肤质感更细腻,眼神更锐利。
指尖熟练地操作着修图软件的各种工具,动作流畅得像流水线上的工人。
这些对她来说并不难,甚至可以说是简单。
比起调色板上色彩的微妙融合,比起画布上光影的复杂构建,这更像是一道道设定好参数的数学题。
屏幕上的檀健次,西装革履,眉眼精致,在精心布置的灯光下,完美得找不出一丝瑕疵。
这和她在“涂鸦空间”里认识的那个JC截然不同。
那个JC,会用最犀利的语言吐槽烂俗的设计,会为了一处绝妙的光影运用而兴奋不已,偶尔的毒舌里透着不加掩饰的真性情。
也和几天前那个接过她文件,指尖微凉,眼神带着探究的老板不太一样。
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或者说,哪个都不是全部的他。
这种割裂感,像一层薄雾,笼罩着林墨的心头,让她有些恍惚。
“小林,这几张粉丝拍的图,你处理一下,下午要用。”
旁边的同事递过来一个U盘,语气匆忙,脚步都没停下。
林墨接过U盘,点点头。
粉丝的图,质量总是参差不齐。
有的角度刁钻,有的光线昏暗,有的甚至因为激动而手抖导致画面模糊。
她点开一张,是某个活动现场的抓拍。
檀健次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身边的人说话,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光线从侧后方打来,在他轮廓上勾勒出一道金边。
构图有些偏,光线也太硬了。
林墨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指尖在鼠标上悬停。
她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好几种调整方案。
可以稍微裁剪,利用环境线条引导视线。
可以将过曝的光线柔化,提亮阴影部分的细节,让光影过渡更自然。
甚至可以模拟出一点伦勃朗光的效果,增加人物的立体感和故事性。
这些都是她在绘画中反复琢磨练习的技巧。
但最终,她只是叹了口气,按照工作室一贯的要求,简单粗暴地拉高了整体亮度,裁剪掉多余的背景,让人物主体更加突出。
成品符合标准,清晰,重点明确。
却也失去了那瞬间捕捉到的,带着烟火气的生动。
新媒体部门的节奏快得像永不停歇的鼓点。
热点要蹭,新闻要抢,物料恨不得掐着秒发。
林墨的工作虽然技术含量不高,但时效性要求极高。
图片处理不能出错,文案草稿不能有歧义,每一个细节都要反复确认。
精神需要时刻紧绷着,像一根拉满的弦。
这让她几乎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画笔下的世界。
大脑被各种截止日期和发布要求填满。
一阵疲惫感悄然袭来。
她原本以为,能进入偶像的工作室,或许能离那个光影交错的艺术世界更近一点。
能接触到更核心的视觉创意,能学习到更专业的审美表达。
但现在看来,她更像是一颗在庞大宣传机器上精确运转的螺丝钉。
负责将已经足够完美的偶像,打磨得更加符合商业标准。
同事们大多行色匆匆,埋头于自己的工作。
偶尔的交流也仅限于工作内容的交接。
办公室里最常听到的声音,是此起彼伏的键盘敲击声,还有打印机运作的嗡鸣。
林墨依旧是那个安静的,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新人。
午休时间很短。
大部分人都选择趴在桌上小憩,或者刷着手机。
林墨会拿出那个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的小速写本,躲在楼梯间或者茶水间没人的角落。
用一支最普通的自动铅笔,快速地勾勒着脑海中闪过的画面。
可能是窗外一片叶子的光影,可能是同事匆忙的背影,也可能只是几条抽象的线条。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此刻唯一能让她感到安心的声音。
这是她与那个被工作挤压得越来越小的绘画世界,保持联系的唯一方式。
下班回到窄小的出租屋。
她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看着绘画软件里那些画了一半的草稿。
那些线条自由而富有灵气,色彩鲜活而充满张力。
再打开工作室的电脑,看着那些被标准化流程处理过的精修图片。
一种强烈的落差感,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还记得,面试时,自己对着HR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对未来工作的憧憬。
她以为,自己能在这里学到很多,能将自己的绘画技巧运用到实际工作中,能为偶像的形象塑造贡献一份力量。
但现实却是,她每天都在重复着简单而机械的劳动,将自己的个性和创意一点点磨平。
她开始怀疑,当初选择来这里工作,到底是对是错?
这份工作,对她的绘画事业,真的有帮助吗?
【系统:检测到宿主产生认知偏差,是否开启“职业规划”辅助功能?】
林墨愣了一下,眼前浮现出一个半透明的对话框。
她下意识地选择了“否”。
她需要的不是系统的指引,而是自己的答案。
关掉电脑,她走到窗边。
窗外是城市熟悉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水马龙。
无数盏灯光,像一颗颗微小的星辰,点缀着这片钢筋水泥的森林。
每一盏灯光背后,都隐藏着一个独特的故事。
或许,她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
深吸一口气,她转身回到书桌前,拿起画笔。
先不想那些烦恼的事情了。
至少现在,她还可以用画笔,描绘自己心中的世界。
至少现在,她还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