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晓晴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邮件，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无法敲下回复。
「尊敬的颜女士：
我们很荣幸邀请您参加明年春季在伦敦举办的"东亚新锐艺术家联展"，并为您预留了独立展区。筹备期需提前六个月驻伦敦工作...」
伦敦。六个月。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机会——国际顶级画廊的个展邀请，足以让她的职业生涯迈上新台阶。她应该立刻回复接受，然后兴奋地告诉所有人这个好消息。
那为什么她的手指在发抖？
工作室的窗户传来轻轻的敲击声。颜晓晴转头，看见俞川站在窗外，手里拿着两杯咖啡。自从一周前的文艺沙龙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微妙地缓和了，甚至开始有了些早晨咖啡的惯例。
颜晓晴最小化邮件窗口，起身开门。
"你看起来像见了鬼。"俞川递给她一杯咖啡，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熬夜了？"
"有点。"颜晓晴接过咖啡抿了一口，熟悉的焦糖玛奇朵味道，"今天怎么这么早？"
俞川走进工作室，在她惯用的那把椅子上坐下："苏沐十点要来讨论新书宣传，我需要提前逃离。"
颜晓晴轻笑，在他对面的高脚凳上坐下。晨光透过天窗洒在俞川的侧脸上，勾勒出他分明的下颌线。他今天穿着深蓝色衬衫，袖口随意地卷着，露出结实的小臂。自从开始为他设计《暗河》的特别版封面，颜晓晴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地观察他的细节——那些可能成为创作素材的特质。
"封面设计进展如何？"俞川问，仿佛读出了她的思绪。
"差不多了。"颜晓晴起身从画架上取下一张草图，"我想用这种层叠的水纹效果表现'暗河'的意象，中间留白处是你的书名。"
俞川接过草图仔细端详，眉头微蹙："水纹的线条...像手指的纹路？"
颜晓晴心头一跳。他果然看出来了。"嗯，我想表现那种...潜藏的生命力。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深处。"
俞川抬头看她，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光："完美。出版社那边我去搞定，他们一定会喜欢。"
他的肯定让颜晓晴胸口涌起一股暖流。过去几周的合作中，他们逐渐找到了创作上的默契——她的视觉语言似乎能精准捕捉他文字中的情感，而他的建议也总能点出她画作中缺失的叙事层次。
"对了，"俞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
颜晓晴疑惑地接过，打开后发现是一支护手霜。"医用级，艺术家专用。"俞川解释道，"我采访过的一位雕塑家推荐的，对劳损性手伤有帮助。"
颜晓晴的左手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自从那次他帮她按摩后，她的手伤就成了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话题——俞川知道但不再追问，她则假装那不是什么大问题。
"谢谢。"她轻声说，拧开盖子闻了闻，是淡淡的薰衣草香。
"试试？"俞川挑眉。
颜晓晴挖出一点乳白色膏体，涂抹在左手腕上。膏体冰凉，很快渗入皮肤，确实比她自己买的那些要舒服得多。
"感觉如何？"
"很好，谢谢。"颜晓晴合上盖子，犹豫了一下，"其实，我..."
电脑突然响起新邮件的提示音，打断了她的后半句话。颜晓晴转头看向屏幕，心跳加速——是画廊的跟进邮件吗？
"你忙吧。"俞川站起身，"我该回去准备迎接苏沐的轰炸了。"
"等等。"颜晓晴叫住他，"你刚才想说什么？"
俞川在门口停顿："没什么重要的。晚上有空吗？有家新开的意大利餐厅..."
"好啊。"颜晓晴答应得比预想的要快，"几点？"
"七点？我来接你。"
俞川离开后，颜晓晴立刻回到电脑前。不是画廊的邮件，而是一封陌生来信：
「颜小姐：
听说你和俞川走得很近。奉劝你别太投入，他对每个"创作素材"都这么热情。等他写完新书，你就会和之前的"灵感来源"一样被遗忘了。
——一个好心人」
颜晓晴盯着这封没头没尾的邮件，一股寒意从脊背爬上来。"创作素材"？"灵感来源"？这是什么意思？
她迅速回复：「你是谁？这是什么意思？」
几乎是立刻，回信就来了：
「李莹。俞川的前女友，也是他上本书《玻璃城》的灵感来源。去问问他是怎么利用完我就甩掉的吧。」
颜晓晴的手指悬在键盘上，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知道《玻璃城》，那是俞川三年前的现象级作品，讲述一个建筑师在婚姻危机中的自我救赎。如果李莹真的是原型...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吓了她一跳。是林小满。
"晓晴！出大事了！"林小满的声音异常兴奋，"赵世凯刚在《艺术评论》发了篇长文，狠批一批年轻艺术家，你是重点打击对象！"
颜晓晴的胃部一阵绞痛："他说什么了？"
"'技术流于表面，情感表达做作'，'靠炒作艺术家与作家绯闻博关注'，还有什么'画作缺乏真实生命体验'...反正很难听！但最劲爆的是——"林小满压低声音，"俞川在评论区直接开怼了！现在整个朋友圈都在疯传！"
颜晓晴立刻打开《艺术评论》的网站。果然，头条就是赵世凯的《当代艺术的技术崇拜与灵魂缺失》，文中用整整一段抨击她的《星辰》系列"徒有虚表"。
而评论区第一条赫然是认证账号"川流"的留言：
「赵先生的评论一如既往地展现了其对当代艺术的狭隘理解。颜晓晴的《星辰》系列在伦敦、东京展出时获得的专业评价，恐怕是赵先生终生难以企及的高度。至于'绯闻'一说，只能暴露评论者自身品味的低俗。」
颜晓晴读了三遍，才确定这真是俞川写的。那个对一切艺术评论嗤之以鼻的俞川，居然公开为她辩护？
"晓晴？你还在听吗？"林小满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嗯...我只是...没想到他会..."
"没想到他会这么护着你？"林小满坏笑，"整个艺术圈都在猜你们的关系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说真的，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们没有'开始'什么。"颜晓晴揉着太阳穴，"只是工作关系。"
"得了吧！工作关系会这样公开维护你？"林小满不依不饶，"今晚的意大利餐厅约会，需要我帮你挑衣服吗？"
颜晓晴差点摔了手机："你怎么知道晚餐的事？"
"俞川的编辑苏沐告诉我的呀！我们刚在咖啡厅碰见。"林小满得意地说，"她还说俞川最近变得特别反常，经常对着手机笑，还推掉了好几个重要会议就为了——"
"小满！"颜晓晴打断她，"我和俞川只是...朋友。别胡思乱想。"
挂断电话后，颜晓晴重新看向电脑屏幕。那封来自李莹的邮件还开着，赵世凯的恶评和俞川的反击并列在浏览器里，而画廊的邀请函则最小化在任务栏上闪烁。一切突然变得太复杂了。
她点开画廊邮件，再次阅读那些诱人的条件：独立展区、国际曝光、专业策展团队...这是她职业生涯的重要转折点。回复期限是明天。
手指悬在键盘上，颜晓晴的目光落在工作室墙上那张她和俞川在文艺沙龙后的合影上——他们站得并不近，但俞川的目光却明显落在她身上，嘴角带着罕见的柔和弧度。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条短信：「刚看到赵世凯那篇垃圾文章。别理会那种靠踩别人刷存在感的评论家。——俞川」
颜晓晴微笑着回复：「谢谢你的仗义执言。不过没必要为我惹麻烦。」
俞川很快回道：「不是为你。纯粹看不惯劣质评论污染艺术环境。」
典型的俞川式回答——即使是最善意的举动也要包装得愤世嫉俗。颜晓晴正想回复，又一条消息跳出来：
「对了，晚上吃饭可能要迟到半小时。刚接到通知要去见个从国外来的版权代理。保存好胃口，那家提拉米苏据说很棒。」
颜晓晴回复没问题，放下手机后却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她应该趁晚餐告诉俞川关于伦敦的事吗？如果说了，他会是什么反应？更重要的是——她希望他是什么反应？
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提醒她已经是上午十一点。颜晓晴深吸一口气，点开回复画廊的邮件窗口，缓缓键入：
「感谢邀请，我非常荣幸接受这个机会...」
写到一半，她停下来，删掉了后半句，改为：
「需要一些时间考虑个人安排，能否延长回复期限至下周？」
发送后，颜晓晴关上电脑，决定去画材店散心。经过俞川工作室时，她听到里面传来苏沐高亢的说话声和俞川低沉的回应。门没关严，透过缝隙她看到苏沐正指着电脑屏幕说什么，而俞川的表情异常专注。
"...这个数据很明确了，读者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有真实原型的情感描写。"苏沐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暗河》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林岸这个角色的真实性。如果你能继续深挖这种创作路径..."
"那不是创作路径。"俞川打断她，"那只是...巧合。"
"巧合？得了吧！"苏沐笑道，"自从你认识那个女画家，写作状态完全不一样了。出版社都看在眼里。下本书如果能继续这种..."
颜晓晴没等听完就悄悄离开了。苏沐的话像一根刺扎进她心里。"真实原型"、"情感描写"、"创作路径"...这些词和李莹的指控诡异重合。
画材店里，颜晓晴心不在焉地挑选着颜料。李莹说她是"创作素材"，苏沐谈论"真实原型"...如果俞川接近她真的只是为了写作素材呢？
手机震动，是林小满发来的链接。点开后，颜晓晴看到一个艺术论坛的帖子：《深扒赵世凯与李莹的关系》。帖子详细列出了赵世凯与一位叫李莹的女性艺术经纪人的多次会面记录，最近一次就在赵世凯发表那篇恶评的前一天。
李莹...俞川的前女友。颜晓晴皱眉思索着其中的关联。如果李莹和赵世凯认识，那么今天这封邮件和赵世凯的恶评会不会是...
"颜小姐？"
一个陌生的女声从身后传来。颜晓晴转身，看见一位穿着考究的短发女性正对她微笑。女子约莫三十出头，妆容精致，手里拿着一本《暗河》的精装本。
"真的是你！我是李莹。"女子伸出手，"刚才给你发过邮件。"
颜晓晴僵在原地，下意识地接过那只手。李莹的握手有力而短暂，像在完成一个礼节性动作。
"很意外在这里遇见你。"李莹微笑着说，声音却毫无温度，"我刚和赵世凯老师喝完咖啡，正好看到你进来。"
"你和赵世凯..."颜晓晴警惕地问。
"老朋友了。"李莹晃了晃手中的书，"我刚从国外回来，听说俞川的新书大获成功，特地来买一本。听说...你给了他不少'灵感'？"
那个"灵感"被咬得意味深长。颜晓晴握紧手中的颜料管："你想说什么？"
"只是好心提醒。"李莹向前一步，香水味扑面而来，"俞川是个杰出的作家，但也是个情感吸血鬼。他会吸干你的故事、你的伤痛、你的一切独特经历，然后变成他的畅销书。等书写完了，你的价值也就到头了。"
颜晓晴强作镇定："谢谢关心，但我很清楚自己和俞川的关系性质。"
"真的吗？"李莹挑眉，"那他告诉你我们的事了吗？《玻璃城》里那个背叛丈夫的建筑师妻子，原型是谁？他告诉你我们是怎么分手的了吗？"
颜晓晴的沉默似乎让李莹更加得意。
"去问问他吧。"李莹轻轻拍了拍《暗河》的封面，"问问他为什么这么擅长写'创伤'。也许你会发现，你并不是第一个被他'治愈'的创作素材。"
说完，她优雅地转身离开，留下颜晓晴站在画材架的过道中，手中的钴蓝色颜料管不知何时被捏得变了形。
傍晚六点半，颜晓晴在工作室里来回踱步。距离和俞川约定的晚餐还有半小时，她却已经换了三套衣服，仍然不确定该穿什么。更重要的是，她不确定该如何面对俞川——问他关于李莹的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还是...
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是林小满。
"晓晴！大新闻！"林小满的声音因兴奋而尖锐，"我刚从内部渠道拿到消息，赵世凯那篇文章是有人指使他写的！你猜是谁？"
"李莹？"颜晓晴猜测道。
"你怎么知道？！"林小满惊讶地说，"没错，就是俞川那个前女友！她和赵世凯有一腿，这次专门针对你。最绝的是——"她压低声音，"俞川已经知道了！他刚才联系了《艺术评论》的主编，要求更正声明，否则就要起诉他们诽谤！"
颜晓晴握紧手机："他...怎么知道的？"
"不知道，但他动作超快！现在圈里都在传，说俞川为了你大动干戈..."林小满突然顿住，"等等，你早就知道李莹？"
颜晓晴简短地说了今天在画材店的遭遇。
"天啊！这女人太可怕了！"林小满惊呼，"你今晚一定要告诉俞川！"
挂断电话，颜晓晴的心情更加复杂了。俞川已经在调查这件事，还准备采取法律手段...这似乎不符合一个只想"利用素材"的人的行为模式。
七点整，俞川准时敲门。他穿着深灰色西装，手里拿着一小束白色满天星——颜晓晴最喜欢的花，虽然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告诉过他。
"准备好看赵世凯明天的道歉声明了吗？"他进门就说，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
颜晓晴接过花，不知如何回应。她今天穿了一条简单的黑色连衣裙，左手腕上戴着那条能遮住疤痕的银链子。
"你...已经处理好了？"她试探地问。
俞川耸肩："基本确定了。李莹和赵世凯确实有勾结，邮件IP地址也匹配。她以为用匿名账户就查不出来，太天真了。"
他如此坦率地提到李莹，反而让颜晓晴不知该如何提起那个更尖锐的问题。
餐厅里，俞川点了两人份的海鲜拼盘和一瓶白葡萄酒。在等待上菜的空档，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颜晓晴。
"这是什么？"颜晓晴翻开文件，发现是一份医学研究报告的复印件。
"瑞士一家专科医院的最新研究，关于手部神经损伤的康复治疗。"俞川的声音异常平静，"成功率比传统疗法高40%。"
颜晓晴的手指僵在纸页上。他是怎么知道她手伤的具体类型的？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诊断细节。
"我..."她抬头，对上俞川镜片后那双异常专注的眼睛。
"不需要现在回答。"俞川打断她，"只是...供你参考。"
服务员送上开胃菜，暂时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颜晓晴小口啜饮着葡萄酒，思考着该如何开口提伦敦的事，以及...李莹的指控。
"俞川，"她终于鼓起勇气，"李莹说..."
"无论她说了什么，都是谎言。"俞川干脆地说，"《玻璃城》的灵感来自我父亲的离婚经历，与她毫无关系。我们分手是因为她无法接受我把写作放在第一位。"
颜晓晴惊讶于他直接的回应："但你确实...会从现实生活中取材，对吗？"
"每个作家都这样。"俞川放下叉子，"但关键在于转化的过程。直接'利用'某个人的经历是懒惰且不道德的创作。"
他停顿一下，突然问："她是不是告诉你，你只是我的'创作素材'？"
颜晓晴微微点头，惊讶于他的敏锐。
俞川突然笑了，那是一个罕见的、真实的笑容："如果我需要的是'创作素材'，何必花这么多时间和你争论颜料配方和封面字体？直接采访你几个小时就够了。"
这个回答让颜晓晴胸口一暖。是啊，过去几周他们的相处模式，确实远超一般的"素材收集"范畴。
"那为什么..."她犹豫着，"为什么苏沐说出版社希望你继续深挖'有真实原型的创作路径'？"
俞川的表情瞬间阴沉："你听到我们的谈话了？"
颜晓晴点头，心跳加速。
"苏沐是个优秀的编辑，但有时太过商业化。"俞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我写作是因为有话要说，不是因为有什么'路径'可走。"
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直视颜晓晴的眼睛："我承认，《暗河》中的林岸确实有你的影子。但那个角色最终成为他自己，就像你的画虽然可能始于某种现实体验，最终却超越了它。这才是创作的本质，不是吗？"
颜晓晴被他的坦诚震撼了。她从未想过俞川会这样看待艺术创作的过程——不是剥削现实，而是超越现实。
主菜上来了，两人暂时中断了谈话。享用完海鲜拼盘后，俞川突然问："你呢？有没有什么事想告诉我？"
颜晓晴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意思？"
"你这一整晚都心不在焉。"俞川观察道，"不只是因为李莹的事吧？"
颜晓晴犹豫了。这是提伦敦之行的最佳时机。但看着他专注的目光，想到他们刚刚建立起的脆弱信任，她突然不确定了。
"只是...手伤有些反复。"她最终选择了部分真相，"医生建议减少工作量。"
俞川皱眉："严重吗？"
"老毛病了。"颜晓晴勉强笑了笑，"别担心，不会影响封面设计。"
"我不是担心封面。"俞川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柔和，"我是担心你。"
这句话像一把小锤子敲在颜晓晴心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那条银链子下的旧伤疤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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