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二十三年春,七皇子萧景琰第一次见到季明修,是在琼林宴上。
那日御花园中百花争艳,新科进士们依次向皇帝行礼。萧景琰本对这些应酬毫无兴趣,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玉杯,忽然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吟诵诗作。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男子立于庭中,眉目如画,气质清雅。
"臣季明修,叩见陛下。"
萧景琰手中的玉杯微微一颤。他听说过这个名字——今科状元,江南才子,年方二十便以文章名动天下。此刻亲眼所见,竟比传言更为夺目。
"七弟似乎对这位状元郎很感兴趣?"身旁的三皇子萧景瑞低声笑道,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
萧景琰收回目光,淡淡道:"不过是欣赏其才华罢了。"
宴会结束后,萧景琰独自在御花园漫步,忽然听见假山后传来琅琅读书声。他循声而去,竟是季明修一人坐在石凳上,手持书卷,神情专注。
"季大人好雅兴。"萧景琰不自觉地走上前去。
季明修慌忙起身行礼:"微臣参见七殿下。"
"不必多礼。"萧景琰在他身旁坐下,"方才听季大人吟诵《离骚》,可是对此篇情有独钟?"
季明修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道:"殿下竟能听出是《离骚》?微臣以为宫中皇子只习治国之道。"
"治国之道与诗词歌赋,本就不该分家。"萧景琰从袖中取出一卷诗集,"这是本王闲暇时所写,不知季大人可愿一观?"
季明修接过,翻阅几页后,眼中光彩愈盛:"殿下才情,令明修汗颜。"
夕阳西下,两人的影子在石板路上越拉越长,谈诗论文的声音渐渐融入暮色之中。
自那日后,萧景琰的书房便常能见到季明修的身影。他们或品茗论道,或对弈谈天,有时甚至通宵达旦。萧景琰发现,季明修不仅才华横溢,更有一颗赤子之心,对民间疾苦感同身受,常与他探讨治国良策。
"殿下请看,"某日季明修指着奏折上一处道,"江南水患,根源在于河道淤塞。若能在上游植树固土,下游疏浚河道,可保十年无忧。"
萧景琰凝视着他认真的侧脸,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他急忙移开视线:"季大人所言极是。本王会向父皇进言。"
季明修转头看他,嘴角含笑:"殿下心系百姓,实乃大梁之福。"
那一刻,萧景琰分明看见他眼中似有星辰闪烁。
隆庆二十四年冬,宫中流言渐起。
"听说七殿下与那季大人形影不离,恐有不妥。"宫女们窃窃私语。
"嘘,小声些。太子殿下已经..."
萧景琰站在廊柱后,面色阴沉。他知道三哥萧景瑞——当今太子,一直对季明修心怀不轨。前几日季明修曾向他透露,太子以商讨政事为由,屡次召他入东宫,言语间多有轻薄之意。
"殿下不必忧心,"当时季明修安慰他,"微臣自有分寸。"
然而萧景琰心中不安却日益加深。他清楚太子的为人——阴险狡诈,睚眦必报。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对季明修的感情,早已超出了君臣之谊。
除夕夜宴,群臣毕至。萧景琰注意到太子频频向季明修敬酒,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宴会中途,季明修起身离席,太子随即跟上。萧景琰心中一紧,也悄然离席。
他在东宫偏殿外听见了争执声。
"季明修,你别不识抬举!"太子声音阴冷,"孤看上你是你的福分。"
"太子殿下请自重。"季明修声音坚定,"微臣只愿尽忠职守。"
"呵,那你与七弟又是什么关系?别以为孤不知道你们那些龌龊事!"
萧景琰再也按捺不住,推门而入:"三哥此言差矣。季大人乃朝廷命官,三哥如此行径,恐有失储君体统。"
太子脸色铁青:"七弟好大的胆子!竟敢教训起孤来了?"
那夜之后,朝中风波骤起。先是有人弹劾季明修结党营私,接着又传出他贪赃枉法的谣言。萧景琰多方奔走,却始终无法平息这场风波。
隆庆二十五年春,一场更大的灾难降临。
"殿下!不好了!"贴身侍卫赵岩慌张闯入书房,"季大人被锦衣卫带走了!说是...说是通敌叛国!"
萧景琰手中茶杯落地,摔得粉碎:"什么?"
"在他府中搜出了与北燕往来的密信,还有...殿下的印信。"
萧景琰如坠冰窟。他从未给过季明修什么印信,这分明是栽赃!他立刻赶往皇宫,却被告知皇帝震怒,已下令将季明修关入天牢,三日后处斩。
"父皇!季明修冤枉啊!"萧景琰跪在乾清宫外整整一日,却只换来皇帝一句:"逆子!再为他求情,连你一并治罪!"
绝望之下,萧景琰想到了太子。他连夜赶往东宫,不顾侍卫阻拦闯入内室。
"三哥,求你放过季明修。"他生平第一次向这个一直厌恶的兄长下跪,"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太子斜倚在榻上,把玩着一枚玉佩——那是萧景琰送给季明修的生辰礼。
"七弟这是做什么?"太子假意惊讶,"季明修通敌叛国,罪证确凿,与我何干?"
"三哥!"萧景琰咬牙,"你知道他是清白的。"
太子忽然大笑:"好啊,既然七弟如此情深义重,本宫就给你指条明路。"他凑近萧景琰耳边,轻声道,"只要你答应远离朝堂,自请戍边,永不回京,本宫或许能想办法留他一命。"
萧景琰毫不犹豫:"我答应。"
"别急,"太子冷笑,"还有一条——今夜,你要陪我饮酒到天明。"
萧景琰脸色煞白,却仍点头:"好。"
那一夜,东宫灯火通明。萧景琰饮下一杯又一杯毒酒,意识逐渐模糊。恍惚间,他听见太子得意的笑声:"七弟啊七弟,你以为本宫真会放过他?明日午时,季明修照样人头落地!而你...将因醉酒误事,被父皇厌弃!哈哈..."
萧景琰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已是次日午后。窗外传来钟声——那是处决犯人的信号。
"不!"萧景琰嘶吼着冲出房门,却被侍卫拦住。
"殿下节哀...季大人已经..."赵岩红着眼眶递上一块染血的白玉,"这是季大人留给您的..."
萧景琰颤抖着接过玉佩,只见上面刻着两行小字:"此生已许国,来世再许君。"
他紧紧攥住玉佩,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三日后,萧景琰自请戍边的折子被批准。离京那日,全城缟素——皇帝终于查明真相,为季明修平反昭雪,追封忠勇侯。太子因构陷忠良被废,幽禁终生。
但这些对萧景琰而言已毫无意义。他站在城门外,最后一次回望这座埋葬了他所有欢愉与痛苦的皇城。
"季明修..."他轻声唤道,仿佛那人还能听见,"你等我。"
北风呼啸,卷起漫天雪花,宛如那年初见时御花园中纷飞的白梅。
隆庆三十年冬,北境传来噩耗——七皇子萧景琰战死沙场。人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他怀中紧揣着一块染血的玉佩,至死未曾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