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第六章：地底的窃语与无回之林

石板在身后合拢的闷响，隔绝了天井里可能迫近的危机，也将他们彻底投入了粘稠的、带着土腥和朽木味的黑暗。空气凝滞，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个男孩尚未平复的、细微的痛苦抽气。

“咳咳……咳……”男孩蜷缩在靠近洞口的地上，每一次呼吸都扯得喉咙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

“他情况不太好。”婷婷蹲下身，在黑暗中试图摸索男孩的状况，“刚才那钟声对他影响太大了。”

“这地方不对劲。”查理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警觉，“不止是地面上的规则。这下面……有残留的‘声音’，很混乱，很微弱，但存在。”

似乎是为了印证它的话，扶幽手里那块石头玩偶，其表面的纹路又一次极其短暂地流过一抹微光，快得像是错觉，但这次，离得近的几个人都隐约“听”到了——不是通过耳朵，更像是直接响在脑海边缘——一连串模糊不清的、交织在一起的破碎音节，有叹息，有短促的惊呼，甚至有不成调的歌谣片段，旋生旋灭。

“这石头……”扶幽握紧了它，冰冷的触感下似乎有难以言喻的搏动，“它在……接收这里的残留物？”

“像是频率不同的收音机，偶然捕捉到了一点飘散的信号。”亚瑟的声音从稍远处传来，他似乎在探查暗道的结构，“男孩依靠它，在这个‘声音被剥夺’的地方，偷取了一点‘声音的碎屑’保存下来。很了不起的本能，也很危险。”

“现在怎么办？”墨多多的声音有些发紧，黑暗和封闭环境放大了不安，“往哪走？这暗道通到哪儿？”

“问他。”唐晓翼言简意赅，他就在男孩旁边，“喂，小不点，还能动吗？这路通向哪里？你说的‘藏着线索的地方’？”

男孩的抽气声减弱了些，他挣扎着坐起来，在绝对的黑暗里，他似乎比他们更能适应。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听声音像是火石和一小截受潮的火绒。嚓嚓几声轻响，一点微弱得随时会熄灭的火苗亮了起来，映亮了他苍白汗湿的小脸和周围一小圈布满湿滑苔藓的石壁。

他举起火绒，另一只手急切地指向暗道深处。那方向幽深不知尽头。他喉咙里嗬嗬作响，试图说话，但除了痛苦的气音，只能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林……‘回’……不……”

“林？森林？”婷婷猜测，“‘回不’……难道是‘回不去’？”

男孩猛点头，又摇头，指着深处，脸上恐惧与急切交织，最后化作一个恳求的表情，仿佛在说：必须去，但很危险。

“无回之林？”亚瑟沉吟，“这个名字听起来可不太妙。但如果是线索所在……”

“没得选。”唐晓翼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后面可能被堵了，或者有一群‘静默爱好者’等着。往前走，至少主动权暂时在我们手里。”他看向男孩，“你能走吗？需要人背？”

男孩倔强地摇摇头，自己撑着墙壁站了起来，只是身形还有些摇晃。他举着那点微弱的火苗，示意大家跟上，率先向暗道深处走去。

暗道蜿蜒向下，坡度平缓但持续。石壁上的苔藓越来越厚，空气越发潮湿阴冷，那种土腥味里渐渐混入了一丝淡淡的、类似于陈年树叶腐烂和某种水生植物根茎的味道。脚下的地面从粗糙的石板变成了压实泥土和碎石，不时有小小的水洼。

男孩手中的火苗实在太弱，仅能照亮脚下几步。查理走在最前面，依靠卓越的嗅觉和听觉探路。虎鲨紧跟在男孩身后，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扶幽拿着那块石头玩偶，它表面的微光闪烁频率似乎随着深入在缓慢增加，那些直接响在意识边缘的破碎杂音也时断时续，内容更加凌乱难以辨识，只能偶尔捕捉到一两个词：“……不要看……”、“……名字……”、“……留下……”。

“这石头像是个……噪音收集器。”墨多多忍不住小声嘀咕，又被婷婷用眼神制止——在这么个地方，即使是嘀咕也可能无意中触犯规则。

走了大约一刻钟，暗道开始变得宽敞，前方隐约传来微弱的水流声，还有……风声？不是地道里该有的沉闷气流，而是更空旷的、穿过某种缝隙的呜咽声。

男孩停下脚步，火苗照向前方。暗道在这里到了尽头，连接着一个较大的天然岩洞。岩洞一侧有地下暗河静静流淌，水声潺潺。而另一侧，岩壁裂开了一道巨大的、不规则的缝隙，足够一人弯腰通过。风就是从那里吹进来的，带着外界更加清晰的、潮湿的草木气息。

缝隙外，隐约可见晃动的、深浓的绿意，以及极其黯淡的天光——依然是那种永恒的、灰蒙蒙的黄昏色调。

“就是这里了。”亚瑟走到缝隙前，向外望去，神色变得凝重，“看来我们到了小镇的边缘，或者说……之下。”

众人依次通过缝隙。外面是一个陡峭的斜坡，覆盖着湿滑的苔藓和盘根错节的灌木，斜坡向下延伸，没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光线难以穿透的浓密森林。

这片森林与寻常森林截然不同。树木异常高大，树干扭曲虬结，树皮是深得发黑的墨绿色或近乎全黑，表面布满瘤节和皲裂，像凝固的痛苦姿态。树冠浓密得遮天蔽日，只有极其稀少的光线能透过层层叠叠的怪异叶片（那些叶片形状扭曲，颜色暗沉发蓝）洒落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陆离、不断晃动的诡异光斑。林间弥漫着终年不散的灰白色雾气，缓缓流动，阻碍着视线。空气中那股腐叶和水生植物的味道浓烈到刺鼻，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腥气。

绝对的寂静。没有鸟鸣，没有虫嘶，甚至听不到风声穿过树叶的沙沙声——那些怪异的叶片似乎本身就吸音。

这就是“无回之林”？光是看着，就给人一种有进无出的窒息感。

男孩站在森林边缘，不肯再往前一步。他指着森林深处，又拼命摇头，向后退缩，脸上是纯粹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他将一直抱在怀里的破布包裹（里面是陶碗和植物根茎）往扶幽手里一塞，然后指指扶幽口袋里的白色碎块，又指指森林，做了一个“交换”或“使用”的手势，最后深深看了他们一眼，转身飞快地钻回了岩缝，消失在暗道黑暗中。

“他让我们进去，用这个……换线索？”墨多多看着扶幽手里的破布包和石头玩偶，“他自己怕得要死，不肯进去。”

“看来森林里的危险，连他这个‘本地偷渡者’都无法承受。”唐晓翼审视着眼前死寂的密林，“他把‘家当’和‘耳朵’都留给我们了，要么是极度信任，要么是认定我们比他更需要——或者，更可能活着出来用到它们。”

“现在怎么办？”虎鲨盯着森林，黑色瞳仁里是跃跃欲试的挑战，“进不进？”

查理走到森林边缘，仔细嗅探着雾气，又侧耳倾听。“没有生物活动迹象。但雾气成分不明，这种寂静……不正常。可能存在着另一种形式的‘规则’。”

扶幽打开破布包。陶碗里的浑浊液体散发着微弱的酸涩气味，几块风干的植物根茎质地坚硬，纹路奇特。他又拿出自己的白色碎块和石头玩偶，若有所思。“他暗示……这些东西，在森林里可能有用。尤其是这个，”他举起白色碎块，“它从安全屋带来，一直有微弱反应。在这里……反应似乎强了一点点。”

“准备一下。”亚瑟做出决定，“我们进去。目标是找到男孩所说的‘线索’，任何可能帮助我们理解这个小镇、对抗钟楼、或者找到离开方法的信息。保持最高警戒，注意一切异常，尤其是任何试图让我们‘说话’或‘命名’的诱导。记住，在森林里，沉默可能比在外面更致命，也更必要。”

他们稍作休整，检查了随身（其实也没什么可检查的，大多是睡衣和从安全屋带出的零碎）。扶幽将植物根茎小心收好，陶碗里的液体用一个小瓶（来自他口袋）分装了一点。石头玩偶由他携带，白色碎块则贴身放好。

唐晓翼捡了一根看起来相对结实的扭曲树枝，掂了掂，当作探路棍。虎鲨也如法炮制。婷婷和墨多多手里空空，只能更加警惕。

深吸一口气（带着那甜腥的雾气），冒险队踏入了“无回之林”。

脚下是厚厚的、柔软的、仿佛积累了无数年的腐殖质层，踩上去悄无声息，却有种令人不安的陷落感。雾气缭绕在身边，能见度迅速降低到十米以内。那些扭曲的树木在雾中影影绰绰，形态越发怪异，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连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都被这片森林贪婪地吸收了，只剩下心跳在胸腔里擂鼓。

他们沿着一条似乎是自然形成的、时隐时现的狭窄小径前行，小径上覆盖着颜色暗沉的苔藓。走了没多久，走在侧翼的唐晓翼忽然停下，用树枝拨开路旁一丛巨大的、颜色妖异的紫色菌类。

菌类下方，泥土里半埋着一样东西。

一顶破烂的、式样古老的帽子。旁边，还有一小截断裂的、颜色发黑的皮带。

不是自然腐烂的，像是被遗弃了很久，但又在最近被翻动过。

“有人来过这里。”唐晓翼低声道，目光锐利地扫视周围，“可能不止一次。”

继续前进。类似的发现渐渐多了起来：一个生锈的水壶，一把木柄腐烂的小刀，几枚锈蚀得看不清花纹的金属纽扣，甚至在一棵巨树盘绕的树根缝隙里，卡着一本完全被湿气和霉菌摧毁、只剩下一团烂纸浆的笔记本残骸。

这些都是曾经进入森林的人留下的。他们遭遇了什么？为什么东西会散落在这里？人又去了哪里？

不安在沉默中蔓延。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查理猛地停下，耳朵竖起，全身紧绷，发出低沉的警告呜鸣。

众人立刻停下，屏住呼吸。

前方的雾气似乎淡了一些，露出林间一小片相对空旷的地带。那里没有高大的树木，只有一片低矮的、颜色暗红近乎发黑的灌木丛。灌木丛中央，立着一块约半人高的、表面相对光滑的深灰色石碑。

石碑上没有任何文字或符号。

但在石碑周围的地面上，散落着更多的人类物品：一只还算完整的旧皮靴，一个豁了口的锡碗，一支笔杆断裂的羽毛笔……像是一个小小的、沉默的“遗物展览”。

而在石碑正前方，跪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具穿着破烂衣物、保持着跪姿的骸骨。骸骨头颅低垂，双臂向前伸出，手掌摊开，像是临终前在向石碑祈求或献上什么东西。他的指骨间，空无一物。

更令人脊背发凉的是，这具骸骨的颜色……是一种不自然的、与周围腐殖质和树木截然不同的灰白色，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漂洗”过，吸走了所有色彩，甚至所有“存在感”。

它就那样静静地跪在那里，与石碑、与周围的遗物、与这片死寂的森林，构成一幅诡异到极点的画面。

“这……就是‘无回’的意思？”墨多多的声音干涩，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惧。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具骸骨和石碑吸引。

然后，扶幽手中那块一直安分的石头玩偶，毫无预兆地剧烈震动起来！表面的纹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灰白色光芒！同时，一个清晰得可怕、充满了极致痛苦、绝望与最后一丝执念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直接炸响在每个人的脑海深处，盖过了一切杂音：

【“把我的名字……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