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队训练基地的冰面比沈妤记忆中的更冷。
她站在场中央,调整冰鞋的系带。右踝的旧伤已经痊愈,但肌肉记忆中的疼痛仍在,每次右足点冰时都会不自觉地绷紧。四周看台上坐满了队友和教练,窃窃私语声像无数小虫子钻进她的耳朵。
"听说了吗?她和那个被禁赛的滑雪运动员..."
"视频都传疯了,据说他们在雪场..."
"难怪全国赛会摔,心思根本不在训练上..."
沈妤深吸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开。王振国教练板着脸走过来,递给她一张纸:"修改过的动作顺序。考虑到你...最近的状态,去掉了两个高难度跳跃。"
沈妤扫了一眼编排表,胸口发紧——王教练不仅去掉了勾手三周跳,连后外点冰三周都降成了两周。这是一套对青少年选手而言都过于保守的编排。
"教练,我想用原来的《冬之祭》编排。"
王振国的眉毛几乎要飞出发际线:"你疯了?那个动作让你在全国赛上摔得还不够惨?"
"正是因为摔过,才更要完成它。"沈妤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否则我永远都会害怕。"
王教练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冷笑:"随你便。但记住,这次测试决定你能否参加下个月的奥运选拔赛。"他压低声音,"你妈妈虽然有权势,但也不能一手遮天。"
沈妤没有辩解。她滑向场边,从包里取出手机。屏幕上有一条十分钟前发来的消息:「直播链接已设好,加油。——沈明霞」
母亲居然安排了视频直播?沈妤点开链接,画面中是医院病房,单崇半靠在床头,右眼还蒙着纱布,左眼紧盯着墙上的平板电脑。他似乎感应到什么,突然转向镜头,做了个握拳的手势。
沈妤的指尖轻轻触碰屏幕,仿佛能穿过电波握住他的手。广播里响起她的名字和参赛曲目,她关掉手机,滑向冰场中央。
《冬之祭》的前奏缓缓流淌。沈妤摆出起始姿势,闭上眼睛。这一刻,她不是为国家队测试而滑,不是为奥运选拔而滑,甚至不是为母亲或单崇而滑——她只为自己而滑。
第一个跳跃,后内点冰三周,完美落地。冰刀溅起的碎冰在灯光下像散落的星辰。看台上的私语声渐渐安静下来。
接续步,燕式旋转,联合旋转...每个动作都流畅得如同呼吸。沈妤感觉自己不再是在表演,而是在冰面上书写自己的故事。那些恐惧、挣扎、自我怀疑,全都化作力量推动着她。
音乐来到高潮前的休止符。下一个就是那个让她在全国赛上摔倒的勾手三周跳。沈妤加速滑行,右足刀齿点冰的瞬间,耳边突然响起单崇的声音:「你的问题在脑袋,不在脚踝。」
腾空的刹那,时间仿佛静止。沈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空中旋转,一周、两周、三周——落冰时冰刀稳稳咬住冰面,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看台上传来惊讶的赞叹声。沈妤无暇顾及,全身心投入剩下的动作。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保持着结束姿势,胸口剧烈起伏,汗水顺着下巴滴在冰面上。
寂静。然后掌声如雷。
王教练站在场边,表情复杂。沈明霞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屏幕上依然是单崇的病房。沈妤滑过去,看到单崇的左眼闪烁着水光,嘴唇无声地动着,看口型是:"漂亮,小天鹅。"
"医疗团队刚刚完成评估。"沈明霞的声音有些不稳,"单崇的手术...很成功。那块碎骨完全取出,视神经压迫解除了。"
沈妤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王教练困惑地看着这对母女:"你们在说什么?那个滑雪运动员?"
"单崇。"沈妤擦掉眼泪,"是他教会我如何重新站起来。"
王教练还想说什么,一个助理匆匆跑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王振国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沈妤,媒体室有人要见你。"
"什么?"
"《体育周报》的记者,说有问题要问你关于...单崇的事。"
沈明霞立刻挡在女儿前面:"测试已经结束,采访需要走正规流程——"
"妈,没关系。"沈妤打断她,"我去。"
媒体室里挤满了记者,闪光灯亮成一片。沈妤认出了那个在医院见过的可疑男子,他现在西装革履,胸前的记者证晃得人眼花。
"沈小姐,请问你和单崇是什么关系?"
"你知道他被国际雪联禁赛的真实原因吗?"
"有传言说你们在训练期间有不正当接触,对此你有什么回应?"
问题像冰雹一样砸来。沈妤站在话筒前,手指微微发抖。她瞥见房间角落的电视上正在播放单崇复出训练的剪辑视频——他一次次尝试那个致命的"死亡螺旋",一次次摔倒,最后画面定格在他痛苦蜷缩的身影上。
"首先,单崇是我见过最勇敢的运动员。"沈妤的声音在嘈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教会我的不仅是技术,更是如何面对恐惧。"
记者们安静下来,录音笔齐刷刷对准她。
"关于禁赛,真相是他太热爱滑雪,宁愿冒险也要完成比赛。这或许不够明智,但绝不是耻辱。"沈妤直视那个《体育周报》的记者,"至于我们的关系..."
她停顿了一下,眼前浮现出雪场初遇、篝火旁的谈话、医院里紧握的手...
"我们是彼此的光。"
这句话引发了一阵骚动。记者们争相举手,但沈明霞已经带着保安进来控场:"今天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回到休息室,沈妤瘫坐在长凳上,精疲力尽。王教练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叠刚打印出来的新闻稿:"你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吗?体育总局最忌讳的就是这种负面新闻缠身的选手!"
沈妤平静地看着他:"单崇不是负面新闻,他是世锦赛冠军。"
"曾经是!"王教练把新闻稿摔在桌上,"现在他只是个被禁赛的、差点把自己摔死的——"
"够了。"一个陌生的女声从门口传来。
沈妤转头,看见一位戴墨镜的中年女士站在那里。她穿着简单的米色风衣,身形瘦削但挺拔。当她把墨镜推到头顶时,沈妤倒吸一口凉气——那双眼睛,和单崇一模一样。
"林...阿姨?"沈妤不确定地叫道。
林澜走进来,向王教练点头致意:"我是单崇的母亲,也是沈明霞的前搭档。"她的声音柔和但有力,"关于我儿子的事,我想我有发言权。"
王教练显然认出了这位昔日的花滑名将,态度立刻软化:"林教练,久仰。但这件事关系到沈妤的职业生涯——"
"正因如此,我才专程从哈尔滨赶来。"林澜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国际雪联医疗委员会的最新评估报告,证明单崇的伤势已经不影响他重返赛场。禁赛令将在下周正式解除。"
沈妤猛地站起来:"真的?那他可以...复出了?"
林澜微笑着点头:"不仅如此。"她又取出一封信,"这是加拿大国家滑雪队的邀请函,希望单崇能去指导他们的年轻选手。当然,前提是他的视力恢复良好。"
王教练翻阅着文件,眉头渐渐舒展:"这确实能改变舆论风向..."
"不仅如此。"林澜看向沈妤,"我儿子告诉我,你是个罕见的天才型选手。今天亲眼所见,名不虚传。"
沈妤脸颊发热:"是他帮了我..."
"他帮了你,你也帮了他。"林澜的眼神温柔而深邃,"二十年了,我第一次看到他重新燃起对滑雪的热情。"
沈明霞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还拿着那个直播用的平板电脑。她和林澜对视的瞬间,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流闪过。
"好久不见,澜姐。"沈明霞轻声说。
林澜微微一笑:"明霞,你女儿比你当年还要倔强。"
这个简单的互动让沈妤意识到,母亲和林澜之间远不止是曾经的搭档那么简单。她们之间有故事,有纠葛,或许还有...未解的结。
"妈?"沈妤试探性地问,"你和林阿姨..."
"过去的事了。"沈明霞打断她,转向林澜,"单崇的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恢复得比预期好。"林澜看了看手表,"他现在应该正在做视力检查。"
沈妤突然想起什么:"那个记者...他说要爆料更多关于单崇的事..."
林澜和沈明霞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用担心。"林澜说,"我已经联系了律师团队。那些视频是未经允许拍摄的,侵犯了隐私权。"
王教练清了清嗓子:"既然如此,沈妤的测试成绩我会如实上报。至于奥运选拔赛..."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妤一眼,"希望你能保持今天的状态。"
等王教练离开后,沈妤终于忍不住问道:"林阿姨,单崇知道您来吗?"
林澜摇头:"我想先看看他口中的'小天鹅'是什么样子。"她伸手轻抚沈妤的脸颊,"现在我明白了。"
沈明霞走过来,递给沈妤手机:"他想跟你说话。"
视频那头,单崇已经摘掉了右眼的纱布,但还戴着一个眼罩。他的左眼在看到沈妤时亮起来:"听说你惊艳了全场?"
"你妈妈在这里。"沈妤把镜头转向林澜。
单崇的表情瞬间凝固:"妈?你怎么..."
"来看看我的儿媳妇候选人。"林澜语出惊人,沈妤差点把手机摔了,"眼光不错,儿子。"
单崇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妈!别胡说..."
沈妤也脸红得发烫,但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甜蜜。沈明霞在一旁轻咳一声:"澜姐,我们该谈谈正事了。"
林澜点点头,跟着沈明霞走出休息室。沈妤把手机转回来,发现单崇正专注地看着她,眼神柔软得不可思议。
"疼吗?"她轻声问,指了指他的眼罩。
"有点。"单崇诚实地回答,"但能看见了,模糊,但在恢复。"他顿了顿,"我看到你的勾手三周了...完美。"
沈妤鼻子一酸:"因为有好教练。"
单崇笑了,那道疤痕随着表情微微牵动:"不,因为你终于为自己而跳。"
他们隔着屏幕对视,谁都不舍得挂断。直到护士进来给单崇换药,他才不情愿地说:"我得挂了...明天见?"
"明天见。"沈妤承诺。
挂断电话,沈妤才发现休息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像冰刀在冰面上划过的痕迹。
她想起记者那些尖锐的问题,网上的流言蜚语,以及前方未知的挑战。但此刻,这些都不再让她恐惧。因为她知道,无论冰面多冷多硬,总有一个人会在场边注视着她,就像她会在雪道尽头等待他一样。
沈妤收拾好装备,走出休息室。走廊尽头,母亲和林澜正在低声交谈,两人的表情都比记忆中柔和许多。看到沈妤走来,沈明霞罕见地主动拥抱了她:
"回家吧,小妤。你做到了。"
是的,她做到了。但这只是开始——对沈妤,对单崇,对他们之间那份尚未定义却无比珍贵的情感而言,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