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熬到了下班,米亚站在国贸大厦门口夸张地伸个懒腰,长长地出口气。密布的灯光装点着寂寞的夜色,大街上车水马龙,相反的两条“河流”,一红一黄,十分壮观。商铺里涌出动感的音乐,一家一家首尾相接,便道上摆摊的小贩,嘴里呼出一团团白气,搓着手招呼着从面前经过的每一位潜在顾客。
“美女,看一看!”一个头戴针织帽,一身黑色运动衣打扮的小青年,往米亚眼前递过一张健身宣传单。
米亚停下来,低头扫了一眼,又一次将清水似的鼻涕吸了回去。
抬头看男孩儿,也在努力将自己的清鼻涕藏起来,皱起的鼻子发出冬天里人们最熟悉的声音。两个人同病相怜似地都笑了,米亚接过单子,说声谢谢,继续向前走。
看见蒙着一层热气的饭店玻璃,米亚就想找个人陪她喝一杯,于是决定提前“吃了”小野。她快速地拨着电话,心里有些不安地来回走动,如果被拒绝,她也没有下一步的打算,或许找个小饭馆一个人待着,像个破落北漂,用穿肠而过的酒饭和她眼里食客们的热闹来制造一场人间的自由惬意。
电话通了,米亚说明了自己的意图,小野答应得很痛快,好像她们疏远了两个月突然心有灵犀了一样。
“不吃自助啊,一想起自助餐就犯恶心。”小野亮出自己的底线。
“你定吧,我无所谓,有酒就行。”米亚用手抠着路边的一棵小树,有气无力地说。
“咋的啦,抑郁了?”小野像个缉毒犬,灵敏地一下子竖起了耳朵。
“没有。”米亚按照一贯套路口是心非的回答,她真想一股脑地将苦水吐给小野,想想还是忍忍吧,一会儿再说。
“好吧,我不急,我是怕你憋得难受,一会儿说也行,反正今晚我这个‘垃圾桶’是当定了。”
“吃鱼头吧!”小野拍板得很快,不像米亚优柔寡断,“先到的点菜,我们买酒过去。”
“你们?吉力强也来吗?”米亚将“不欢迎”掩藏在试探的疑问里,她希望小野听得出来,主动说出她的心里话,将“第三者”踢出局。
“他得来呀,你要喝多了,我背不动。放心他只带嘴来不带耳朵!”
“哦。”米亚不再拒绝,但开始有些后悔,倾诉的欲望像光照下的积雪一点一滴地融化,她没办法在吉力强面前脱下伪装的外衣,而此时此刻亦无法单纯地面对一餐美食。
米亚站在路口等红灯,一辆接一辆的汽车从她面前飞驰而且过,浓重的尾气令她呼吸得小心翼翼,目光里的一切都变得冰冷而沉默,她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像躲避一个肮脏邋遢的乞丐,和这个不太融洽而又难以理解的世界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十分钟后她到了指定地点,看看微信核对一下饭馆的名字,抬腿拾级,挺直了消沉的胸膛,像走出监狱大门重获自由的人一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
小野挑的地方环境不错,一条狭长的通道将大门和宽敞的大厅连接起来,左右两侧的墙壁上挂满了怀旧的老照片,米亚盯着那些画看,小平房,蜂窝煤,树荫下对头写作业的“红领巾”……那些被定格的岁月封存着一代人的记忆,像一个通往幸福过去的入口。
刚过六点,大厅里食客不多,只有靠窗的位子有人,米亚选了一个右侧靠墙的角落坐下,搭好了外套,服务员送来了茶水和菜单后静静地站在离她五米远的地方,眼角的余光关注着这里,随时待命地垂手而立。
米亚翻看菜单的样子就像在浏览一本相册,绝大部分图片都变成了一组密码里的一个数字,排列组合一番便能开启她本能的欲望,食欲像土地里的小虫子,惊蛰一到纷纷开始苏醒,众所公认:吃,本身就是排名第一,被平等赋予众生的治愈良药。
米亚点了一个双椒鱼头和一个海鲜锅子,然后合上菜单,剩下的交给小野和吉力强,人人尽兴才是聚会之道。
等人的过程就是一次忍受的过程,忍受时间的漫长和无聊,忍受每一次在你眼前出现又消失的陌生人脸的失望,忍受被欢声笑语包裹着的寂寥。
小野和吉力强注定在某一刻出现,伴随着塑料袋哗啦啦的响声,一对标准的情侣勾肩搭背地走向米亚。
“嗨!”吉力强抢先和米亚打招呼,将手里的酒往桌上一放。
米亚看了一眼,脱口而出:“喝白的?”
“猛药治急症。”吉力强脱去外套,汉子似地对着小野说:“今天你俩喝个痛快,我来收拾残局。”
“我又没事儿,你才有病呢,真是的,就是觉得一个人下馆子挺奇怪的,所以才叫你们。”米亚眼神木木地盯着小野,像是警告她停上一切关于她的猜测和臆想。
“了解!”小野很识相,对于别人不愿开口的事情,她没有往祖坟上刨的爱好。
“各喝各的酒,不用你陪,也不许劝,随我高兴。”米亚像是在对下属宣读公司的规章制度。
“都听你的就是了。”米亚强大的气场让小野变得奴性十足。
菜陆续地端了上来,色香味占了主场,三个人默契地低头开吃,不时地插一嘴“不错、好吃、咸了、太烫”的评价。
小野看米亚端起杯子,自己就跟着喝一口,吉力强见米亚的杯子空了,赶紧给满上。三杯五杯下了肚,不自然的气氛就像勒人的裤腰带,终于松了一个扣儿。米亚的脸上有了春色,笑容初绽,小野和吉力强绷紧的神经元开始散淡地释放之前积蓄已久的话语指令。
三个人聊聊工作和热播剧,损损时政和好友,小野和吉力强都等着米亚扯出烦恼这个线头,好顺着它展开劝解宽慰,以尽友人之力。
而米亚早就放弃了这个权力。倾诉是需要契机的,眼下,人不对,情绪不对,唇舌不对。
伤痛不比幸福,它是心上最珍贵的部分,示人更应慎重要紧,要确保它应有的分量和地位,能得到重视并一定可以被抚慰,那时再说。
廉价的同情,不疼不痒的安慰,造作的表情,这些只能加重米亚的“病情”,会被她统统的打包扔掉。
米亚最害怕听见,“没事儿,想开点,别难过……”之类的话,像一场同情秀,糟蹋你的真诚。
站着说出的话只能证明腰疼的是你!
何况米亚是那种,一个拥抱无法安慰所有受伤小孩的另类。
说了又能怎样?于事无补。米亚悲观地想。自己经历的种种算是委屈吗?又从何说起?她迷惑不解。
每一次咀嚼,每一次下咽,米亚都会尽量放慢节奏,将这次吃饭时间拉长以此来缩短说话的时间。她吃着喝着,渐渐退出了“锵锵三人行”,站在交流圈的边缘,成了一名看客。
米亚醉了。是预料的,也是期待的。
“我想走走,醒醒酒。不能这个样子回家去。”
小野背着两个人的包和吉力强一左一右护着米亚,米亚像是踩着棉花,又像是被麻醉了一般,两条腿无力地打晃,最后吉力强决定按原计划行事,将米亚背上。
“放我下来,我能走,我没醉,真的!”米亚没有挣扎,声音拖着尾音渐渐小了下去,成了类似自言自语地嘟囔。
“她让我脱我就得脱……”
“我一无所有……”
“去他妈的殷友禾……”
米亚趴在吉力强的背上,那种宽厚温暖令她安生,衣领深处散发着成熟男人特有的混合着酒精、荷尔蒙的汗香味让她想起了远渡重洋的大黄,想起了她每个月痛经的时候大黄背着她在屋里转悠的情景,想起了她将大黄扑倒在床上,将头钻进他毛衣里听他说话的样子……
米亚终于低低地哭了起来,小野和吉力强也舒了口气。
吉力强的肩膀一起一伏,坚硬的发茬儿扎着米亚的额角,两手用力地箍紧她的大腿,觉得她有点下滑就赶紧停下,扎稳马步,憋口气将她往上抬一抬,嘴里还加点料地来一句“走你。”
小野踮着小碎步跟得很紧,她将两个包都挪到右手,空出左手帮米亚掖好衣领戴上帽子,掏出纸巾给米亚抹完了眼泪再给吉力强擦鼻涕。他们俩像家长护着生病的孩子,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
米亚糊涂了一路,心里却明白了一件事,小野和吉力强此时此地在她心里留下了胜似亲人和爱人的给予,她永远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