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友禾的青春期和所有的少年一样,张狂叛逆充满各种不稳定因素。
“我那时候疯狂地迷恋机械拆装,一根筋,像找到信仰一样,一天都离不开,任何有反对意见的人都成了我的假想敌人……”
殷友禾的眼神穿透夜色,似乎在寻找消散在远方的记忆,才刚开了个头,就有种说不下去的艰难,他用手指压着眼角,不让眼泪溢出,但还是无法抑制,总是擦了还有,擦了还有。
“我被直觉牵着鼻子,开始厌倦没完没了的作业和补习,堆积如山的试题和大量的背诵,我像一头被蒙上眼睛在磨道里旋转的驴。晚睡早起,天天考试,很快就累病了。有一天,早晨醒来,我站在阳台上,看着熹微初露的天边,小鸟的啾啾声在耳边跳跃,还没有被污染的空气像一阵元气注入我的身体,我想到了一个问题,一个人一生早晚要面对的问题:我为什么要这样活着。我不快乐,也看不到未来。于是,在中考前一个月,我瞒着家人自行休学了。”
“怎么可能,学校都不联系家长的吗?”当时你可是未成年人?
殷友禾冷笑一声,“那时我已经三个月没见过父母了,他们和我连视频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米亚轻描淡写地噢了一声,表示违心的认同。被“忙得没时间”冷落过的人都能体会,这其实是完全的无视。她们虽然都是父母双全的人,实际上却是被精神遗弃的孤儿,殷友禾嘴上不说明,是不想亲手戳破眼前斑斓的肥皂泡泡,而米亚把“你父母根本不爱你。”这句直面人生惨淡的话留在嘴里化掉,不是同情心泛滥,而是她是个局外人,这话说出来有挑拨离间的嫌疑。
会赚钱的父母往往把爱也数量化了,这是最愚蠢的理解,青春期的心都是玻璃心,碰上这样“问题父母”,殷友禾成长为“问题少年”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骗学校说我要去国外读高中,骗我姥姥在申请书上签字画押。我编了一个又一个谎言,唯独没骗我父母,因为我根本也不在乎他们。在我心里,更期待真相大白的一刻,想看看他们的反应,直说吧,就是想看他们愤怒生气的样子,我不怕挨揍,我豁出自己去惩罚他们,喜欢看他们为了我的事焦头烂额。从小到大,只有我犯错的时候,才会受到关注,教训我的一刻,才能感觉到我们之间还有关系,我还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对他们的生活还有影响,这种存在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可是接下来的结果就和殷友禾设计的完全不一样了。他的父母这次采用了冷处理的办法,面对这个青春期的叛逆少年,他们只是照本宣科地讲了一通道理,利用优质的关系网,几天就让他复学了。前奏没有晓之以理,没有棍棒教育,或许也想换个温和而有效的方式,迫于这方面的无能,暂缓变成了拖延,最后不了了之。海面一直平静,始终没迎来他期待的风暴。可米亚听得明白,海面怎么可能一直平静?
“只要一说到‘那个早晨’,有时候,那段过去就没有过去。那段过去可以变得像现在任何一个时刻一样清晰,清晰得我几乎可以感受到姥姥的呼吸。”
“你能想象一个人吃早饭的时候还好好的,突然就趴倒在桌边,然后再也没有醒来吗?”
“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她倒下的太突然,离开的太平静。整件事情,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就像黑夜里的一道闪电,‘之’字形的白光在眼前一晃,唰地一下子消失了,除了留下怀疑,什么都没有。”
“世界就此暗下来,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我和所有的人、事在两个并行的时空里相互观望,我看见一个叛逆的少年,执意于自我的人生,他满脑子都是‘我……我……我……’他站立的地方就是世界的中心,没人能让这样的想法停止,包括站在他心中的那个老人。”
谈话是在姥姥家的客厅里进行的。
我决定不回学校,也决定搬出那间只有我和保姆的房子。回到我精神上的母体里——姥姥家。那里有温度,有气味,有梦境一般的语言,时光残留在每一个角落里,下水道里结出薄而轻的蛛网,陈旧家具上的细小裂缝,沙发坐垫上的油渍……它们就像一个手环,一出生就套在我的腕上,是我精神入世最初始的标记。
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爸妈此时就坐在那里,他们看起来像是刚结束了一场商务谈判或是刚从外地出差回来。我母亲把自己打扮成干练的女主播,短到露出耳朵的头发被挑染成栗子色,她的额头饱满泛着脂粉的光泽,上身挺得笔直,她用坐在办公室的状态面对她的儿子。母亲的外表颇具迷惑性,大家都知道,她其实优柔寡断,遇事沉不住气,是绑在父亲和公司腿上的一根绳。
我父亲的领口和袖口像手工折纸一样外翻着,扣子扣得一丝不苟。保姆媲美专业的熨烫技术,令那件“先驰”的衬衫完美贴合在他的胸肌上。他的脸五官协调,鼻梁上突起一断弧度,鼻尖比一般人长一点,挺拔地刚刚好,右边靠近眉心的下面有一颗不大的黑痣,这为他的眼神赋予了更多层的含义。我们从不用眼神交流,那里总有一些我不明白却极力想回避的东西。
他们面对着我,像面试官,开场用一分钟的沉默酝酿气氛。两个人的目光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汇聚在我脸上,我的勇气在强光下蒸发掉了一点,也仅仅是一点。
我父亲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先开腔了:“好吧!你先说,出了什么问题?”
我绕开他俩的脸,视线落在了一直假装在厨房忙碌的姥姥背上。
我想了想,没开口,不知道说什么?不习惯跟“陌生人”掏心掏肺地聊。
我父亲说:“没想好就先上学,等想明白了再说。”
谈话还没开始,他就已经想结束了。我还准备在循循善诱之下打开心扉,毕竟我们三个人能坐在一起说话的机会百年一遇。
“我只是想休学,因为我完全不在状态,勉强一定会考砸的。”我干脆地说,看来他们把这当成小孩子瞎胡闹的把戏。
“这个你不用担心。”父亲没有抓住重点“只要你照我说的做,把书读完就行。”
在我努力想办法让他们进入我的世界之前,先要将他们拉出自己的世界,一个人的认知是密度最大的矿石,面对这样的坚硬,支撑在我体内的那根杆子(上面挂满了渴望交流关怀理解的小旗子的杆子)“咔吧”一声,轻易地断掉了。
突然没有力气说话了,我固执地认为,无论说什么都是鸡同鸭讲,我们之间心是互相屏蔽的,空气并不能成为有效地传导介质,父亲的话飘在空中,就像外太空的垃圾。
我颓然地坐着,与父母符合礼仪规范的坐姿形成鲜明的对比,表情是花岗岩一般地坚硬。
我说:“我十五岁了,只能用‘不想做什么’的方式找到‘想做什么’的目标。”
也许是我的姿态、语气、表情,或是别的什么?我父亲终于有点坐不住了,他把身体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伸手接过姥姥适时送来的绿豆汤,像感谢秘书送来一杯咖啡,微微地点了点头。
姥姥此时就像一部电影里的旁白,不时地插入一些表面看来纯属多余的问题。
比如,绿豆汤要不要放糖?中午你们想吃剔尖还是拉面?这些犹如太极云手的问题稀释了火药味渐浓的空气,将我和父母之间的危险系数降低到了正常范围。
整个过程,母亲有一次试图开口,被唐突而至的电话打断,她果断地拒接,目光重又粘回到我脸上。
“这都是为了你好……”母亲的思路又回来了,开始进入角色。我心里十分反感这句话,并开始恐慌,想乞求她不要再说下去。姥姥的手搭着母亲的肩头,手指上的压力只有当事人能感觉到,母亲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的话语权轻易被剥夺了。
我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姥姥一眼,她像个藏在民间的侠客,无形救我于水火。
“无论如何,坚持到毕业再做打算。这不是在跟你商量!”
“我就是不想上学了。”
“你——”父亲一下站了起来,母亲也跟着起身,她伸手挽住丈夫,好像怕他冲过来打我似的。父亲烦躁地甩了下胳膊,失望地看着我,留下一句“好自为之”后,扯下了在他胸前贴了十几年的“良好教养”的标签,没跟我姥姥打一声招呼,快速地换好鞋,一步迈出了房门。母亲慌忙地收拾父亲留下的残局,衣服、手包、钥匙、手机,一股脑的卷进怀里,匆匆别过她的母亲,消失在门外。
“快去吧!我来关门。”姥姥不再客气,直接吩咐:“跟他好好谈,不要为难孩子。”
父亲没走远,站在楼梯的拐角处,也许他只想冲出去透口气,将自己的修养进行到底,当他的眼里只有追上来的母亲时,理智跃过栅栏,音量传遍了整个楼道。
“看到了吧!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早跟你说孩子要亲自教育,你非一头扎进公司里,现在怎么办?老人带出的孩子能有什么好?”
“你说的是人话吗?无耻透顶!”母亲强压着激动,不想被邻居看笑话,但绝对不能忍受父亲忘恩负义的言论。
“我无耻!你无能!”父亲果断地说,鼻子里发出一声“一家子无可救药”的哼声,宣判似地说:“让开!”
短暂的悄无声息后,一阵肢体的拉扯和碰撞声有节制地传上楼来,我看见姥姥的眼神暗淡下去,扶着门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那么轻微,像飞蛾的翅膀。我的起义之心一下子爆发了,绕过姥姥,一步跨出家门,将一只拖鞋狼狈地留在身后,像赶着去扑灭一场即将燃起的大火。
我不是一个爱事前思考的人,只是习惯事后总结。比如想起父母就有反抗的冲动,谈起过去,忽地就涌出了眼泪。而理由,当时是不知道的,自己的感情自己看不见,只是先表现出来而已。
当时的我就像一只等着上场的小斗鸡,父亲的草草离场让我大失所望,姥姥枯萎的脖颈在灰白的发际中露出危险的信号,我要么冲出去,要么转身回房。总之,我不能站在她身后,多一分一秒都会将我拉伸直到断裂。
姥姥的手搭在我的腕上,像一个孩子乞求大人不要离开,眼神里用尽她所有的力气,手心里是让我退缩的湿凉。
顺从,为什么不选择顺从?
我坚定地将她的手从我腕上褪掉,没觉得有丝毫不妥,在宠爱你的人面前恣意妄为似乎天经地义,我早已习惯了这样。
防盗门被我粗暴地拉开,省略掉原本脱口而出的抱歉,脚下生风地追出去,却只是重温了一遍汽车绝尘弃我而去的画面。
烈日下,一个胸膛剧烈起伏的少年,蓝色的棉质T恤被锁骨挑成不对称的样子,眼里的混浊和迷茫散落在四周的景色上,洁白的牙齿在微启的唇间用力,独自咀嚼一些没人倾听的话语。此时,他还不具备一些洞悉和自我修复的能力,只会缩回到自己的混沌中,感受令人恐惧的孤独。
我没有返身上楼,而是从地下室搬出车子,沿着楼前最窄的一条马路开始骑行,一路向西,冲冲撞撞,行经这个城市卑微混杂的门面:服装店,快餐店,眼镜店,药店……进进出出的人群,停了又走的公车,街景变得规范起来,绿化带上的各种树木如流水线上的产品,自行车更像是庞大车流里的小鱼,摆尾前行,有缝就钻。路在眼前展开,一块奇形怪状的云搭上我的便车,渐渐骑到了市区边缘,继续下去就是南山的生态园。
海拔变高,风很大,隔一会儿就有一辆汽车从我身边呼啸而上。使劲蹬车,用尽力气,为了熄灭心中想要放把大火烧毁一切的念头,我陷入了一种自闭的执着当中。燃烧的夕阳在山脊线上滚动,天暗下来,即将来临的黑夜对我充满着诱惑,像一个宝藏的入口,心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不要停,不要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