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走调了。

苏雯站在楼梯拐角，听着客厅里那架斯坦威发出的不和谐音，手指无意识地在大腿外侧敲打着正确的节拍。三个月前搬来这个海边小镇时，她特意花高价从二手市场买了这架老钢琴，却没想到它这么快就走音了。

她本可以自己调音——音乐学院毕业的她有这个能力，但自从手术后，她再也无法忍受任何与声音有关的事情。包括唱歌，包括说话，包括调音。

门铃响起时，苏雯正在犹豫要不要取消这次预约。她打开门，看到一个高瘦的男人站在台阶上，身后背着一个陈旧的工具箱。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头发有些凌乱，像是刚被海风吹过。

"陈默，调音师。"男人递来一张名片，声音低沉，"您预约的十点。"

苏雯点点头，侧身让他进来。她没有说话——也说不了。三个月前的那场声带手术夺走了她的声音，医生说是暂时的，但三个月过去了，她的声带依然像被锁住的琴弦，发不出任何声响。

陈默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他径直走向那架斯坦威，打开琴盖，手指轻轻抚过琴键，像在问候一个老朋友。

"好琴。"他简短地评价，然后打开工具箱，取出调音锤和止音呢带，开始工作。

苏雯退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透过半开的门，她能看到陈默专注的侧脸。他调音的方式很特别——不是机械地使用调音器，而是完全依靠耳朵，时不时弹奏一小段旋律来测试音准。那些旋律很熟悉，都是她曾经唱过的歌。

水杯从她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陈默闻声抬头，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苏雯慌忙蹲下去捡玻璃碎片，手指被划出一道口子。

"别动。"陈默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身边，从工具箱里拿出创可贴，"我来处理。"

他动作利落地清理了玻璃碎片，然后轻轻握住苏雯流血的手指，贴上创可贴。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说话，但苏雯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有常年与琴弦打交道留下的薄茧。

"谢谢。"她在手机备忘录上打字，然后递给他看。

陈默点点头，回到钢琴前继续工作。奇怪的是，他接下来弹的曲子变成了德彪西的《月光》——一首没有歌词的钢琴曲。

苏雯站在厨房门口，闭上眼睛。音乐像月光一样流淌在房间里，她仿佛又回到了舞台，聚光灯打在身上，观众屏息等待她开口...

琴声戛然而止。苏雯睁开眼，发现陈默正看着她，眼神中有种奇怪的了然。

"调好了。"他说，"但低音区有几个琴槌需要更换，如果您同意，我下周可以带零件来修理。"

苏雯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陈默离开前，在门口停顿了一下："那首《归途》，我很喜欢。"

苏雯浑身僵住。《归途》是她最后一张专辑的主打歌，发行后不久她就因为声带问题淡出了公众视野。这个小镇上没人知道她是谁，至少她这么以为。

她迅速在手机上打字："你认识我？"

陈默微微一笑，从钱包里抽出一张折叠得很小的演唱会门票——五年前她的巡回演出。

"偶然发现的。"他说，"我收集了很多你的唱片。"

苏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过去的身份像一件不合身的衣服，她既穿不上，又脱不掉。

陈默似乎理解她的不适，轻轻带上门离开了。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苏雯走到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

那天晚上，苏雯翻出藏在床底下的纸箱，里面是她不愿面对的记忆：唱片、海报、乐评剪报、歌迷来信。最上面是一张她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出的照片，台上的她光芒四射，与现在这个沉默的女人判若两人。

她拿起手机，给陈默发了条短信："你怎么会在这个小镇？"

回复很快来了："和你一样，在逃避些什么。"

苏雯没有再问。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往事，就像她不愿解释为什么明知声带手术有风险还要做。

一周后，陈默如约前来修理钢琴。这次他带了一盒蓝莓松饼。

"自己烤的。"他把盒子递给苏雯，"听说对嗓子好。"

苏雯接过盒子，蓝莓的香气让她想起以前巡演时住过的乡村旅馆。她在手机上打字："谢谢，但我的嗓子不是这种问题。"

陈默没有追问，开始更换琴槌。苏雯坐在一旁，看着他熟练地拆装零件，突然有种冲动想告诉他一切——关于那个逼迫她不断演出的经纪人，关于医生反复警告她声带已经超负荷，关于她最后一次站在舞台上却发不出声音的噩梦。

但她一个字也没写。有些伤口太深，连触碰都会疼。

"试试？"陈默修完钢琴，弹了一小段旋律。

苏雯摇头。自从失声后，她连钢琴都不愿碰，仿佛音乐已经背叛了她。

陈默没有勉强，继续弹奏起来。这次是一首苏雯没听过的曲子，简单却深情，像在讲述一个关于失去与等待的故事。

曲子结束时，苏雯发现自己哭了。她匆忙擦掉眼泪，在手机上打字："这是什么曲子？"

"《无声告白》，"陈默说，"我自己写的。"

苏雯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男人。他看上去三十出头，眼角有些细纹，嘴角微微下垂，像是习惯了抿紧。一个会作曲的钢琴调音师，为什么会在这种小地方？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打字问。

陈默的手指轻轻抚过琴键："因为有些话，不需要声音也能表达。"

那天之后，陈默开始每周都来，借口是钢琴需要定期维护。有时他会带些自制点心，有时是一张老唱片。他们很少交谈，但苏雯开始习惯他的存在，甚至期待那些安静的午后，阳光透过窗帘照在钢琴上，陈默弹奏，她倾听。

一个月后的雨天，陈默冒雨前来，浑身湿透。苏雯递给他毛巾，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两人都愣住了，一种奇特的电流在空气中蔓延。

"我明天要走了。"陈默突然说，"接到一个外地的工作。"

苏雯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拿起手机，又放下，最后只是点点头。

陈默看着她，眼神复杂："你不想知道我要去哪里吗？"

苏雯摇头。她太熟悉离别了——巡演时认识的人，合作过的乐手，最后都成了通讯录里不再亮起的名字。

"或者，"陈默轻声说，"你可以跟我一起走。"

这个提议太突然，苏雯后退了一步。她快速打字："为什么？"

"因为我听得到。"陈默指向自己的耳朵，"即使没有声音，你也在唱歌。每一天，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我想继续听下去。"

苏雯的手在发抖。她想起医生说过的话："声带损伤可以恢复，但心理障碍更难克服。"也许她害怕的不是失去声音，而是失去被倾听的价值。

雨声渐大，敲打着窗户。苏雯走到钢琴前，深吸一口气，按下琴键。这是她失声后第一次弹琴，手指生疏但感觉仍在。她弹的是《归途》的旋律，那首让她成名的歌。

陈默站在她身后，双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苏雯转过头，看到他嘴唇微动，虽然没有声音，但她知道他在说："我听到了。"

那一刻，苏雯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音乐——不是完美的音高，不是华丽的技巧，而是两颗心以同样的频率跳动。她不再需要声音来表达，因为有些告白，本就无声。

第二天清晨，苏雯收拾好简单的行李，站在门口等待。远处，陈默的车缓缓驶来，朝阳为它镀上一层金边。钢琴留在屋里，琴盖上放着一张纸条：

"暂别，不久归。"

她知道，这一次，不是结束，而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