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换的黑色丰田SUV平稳地碾过覆盖着薄雪的乡道,车窗外掠过蒙着霜壳的枯树林和一栋栋翻新得崭亮气派的乡间小楼。浅咖色的真皮座椅散发着皮革和车载香薰特有的温暖沉静气息。暖气开得很足,烘得人骨头缝里都发懒。
许琳琳侧头靠在覆着绒布的车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玻璃内侧凝结的细小水珠。前座传来轻柔的音乐声和父母低声商量的尾音。
“镇上这家新开的温泉酒店……琳琳应该会喜欢那个星空顶的房间吧?”林月华的声音柔软悦耳,侧过身,眼角细细的笑纹里堆满毫不掩饰的宠溺,从后视镜里看着女儿。
“爸下午就去把VIP套间定下来。”开车的许建国语气笃定,声音浑厚沉稳,鬓角的灰白被梳理得一丝不苟,方向盘上的手骨节分明却不再布满伤痕与酒气浸染的红斑。两年前戒了酒,那个浑身裹满泥泞酒气的暴戾轮廓彻底消失在时光中,只剩眼前这个努力弥补、用金钱堆砌温柔乡的富商背影。他调整了一下车内后视镜的角度,让女儿安静苍白的小脸完整地落入镜框中心,“琳琳想滑雪吗?后山新开了雪场。”
许琳琳垂下眼睫,轻轻摇了摇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了陈旧梅子汁液的棉絮,酸涩沉重,吐不出半个音节。视线被牵引着,悄然滑向前方视野角落——副驾驶座上那个沉静的、穿着崭新米白色羊绒衫的身影。
许涛。
他没有参与父母对她未来几天的周密安排。头微微偏向车窗外飞逝的冬景,肩颈线条在宽松的羊绒衫下挺得笔直,像一枝插在暖室里的竹子,根茎被强行挪离了冰冷的冻土,却固执地拒绝融合进花团锦簇的人造暖流。侧脸映在窗玻璃倒影里,瘦削、冷硬、清晰得如同一尊拒人千里的石膏雕像。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也吝啬地不肯在他线条清晰的颧骨上投下半点暖色。
车子驶进翻修得气派轩昂的祖屋大院。雕花铁艺大门自动滑开,平整的水泥地面一尘不染。院墙高耸,簇拥着院子里那几株挂满大红灯笼的老柿子树,树枝上还特意装了暖光灯串,即使在阴霾冬日也烘托出暖融融的节庆气氛。
刚推开车门,喧闹的声浪便兜头罩下。
“琳琳回来啦!哎哟,又长高了不少!快让婶子看看!”
“琳琳!看姑姑给你买的斗篷!进口小羊羔绒的!”
“琳琳姐姐!你的新年礼物我给你藏好了!”
带着热气的羽绒服和大大小小的红包、精美的礼盒袋子瞬间包围了她。林月华笑着被亲戚们簇拥着往前厅挪动,身上那件昂贵的貂皮披肩在冬日的阳光下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泽,被无数声赞叹和艳羡的目光所淹没。她的身影在鲜艳的人潮中浮动,带着一种回归城堡女王般的松弛和理所当然的温暖接纳。
许建国也在男人堆里朗声寒暄,递着名烟,意气风发。
而被包围在中心的许琳琳,像个被精美丝绸裹紧的玩偶。带着毛绒手套的手攥紧了新大衣的前襟,指尖冰凉僵硬。脸上被热情的婶婶捏了又捏,鼻尖冻得发红。四面八方涌来的亲昵和宠爱像一张巨大的、带着糖浆香气的温暖蛛网将她牢牢粘附在中央。她像是暖房里的珍稀兰花,被人小心翼翼又争先恐后地捧在掌心呵护。无人知晓这张细密的暖网下方,是冻结的虚空。
她努力抬起目光,在喧嚣涌动的人潮缝隙里艰难地搜寻。像在温暖的海洋里寻找一片冰冷的浮冰。
找到了。
他独自一人站在远离喧嚣的廊檐下。那崭新的米白色羊绒衫在一片喜庆的红和新雪的白中格外刺目。他靠着一根刷了红漆、还贴着崭新“福”字的廊柱,没有参与任何人的寒暄与温暖传递。日光被屋檐切割,在他脚下投下清晰冰冷的分界线。
他微垂着眼睑,看着院角那架蒙着防尘罩、明显是新添置的秋千,似乎有些出神。一个穿着鹅黄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大约四五岁,梳着两个羊角辫,像只懵懂的小雀,张开双手,跌跌撞撞地从厨房门口冲了出来,大概是太急了,脚下冰面一滑!
小小的身子猛地向后一仰!
就在那个小小的身体即将砸上铺着一层薄冰的青石板的瞬间——
距离最近的许涛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骤然启动!身体猛地从倚靠的柱子弹直,带起一股微小的冷风!长腿跨出一步,手臂精准迅捷地向前一捞!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便稳稳地揪住了小女孩羽绒服连帽的带子!
羽绒服布料发出轻微的勒紧声!那小小的、后仰的惯性被这股干净利落又不过分的力量瞬间遏制!女孩惊恐的尖叫在喉间变成了一个闷嗝,像被掐住脖子的雏鸟。她被这股稳稳的力量带着踉跄地站稳,羽绒服帽子被揪得歪斜了,露出一双受惊的、湿漉漉的大眼睛。
许涛甚至没有低头看她一眼。他的目光依旧冰冷地垂着,松开了揪着帽子带子的手,那动作带着一种被程序完成的冷漠感。只在小女孩站稳后,右手极其自然地抬起来,屈起食指骨节,用指关节处最干净的平面,像拂去一粒尘埃般,极其克制地、在小女孩沾了点化雪湿气的冻红小鼻头上——轻轻蹭了一下。
鼻尖上那点湿意被蹭开。
小女孩像是被施了魔法的木偶,立刻破涕为笑,发出脆嫩的一声傻笑:“嘿嘿……”
他甚至吝于再施舍一个眼神,直起身子,重新靠回了那冰冷的柱子,侧脸依旧紧绷,像什么也未曾发生过。那短暂的、精确到毫厘的出手与收回,像一幕在暖阳下上演的、毫无温度的默片片段。阳光只在他脚边,不曾爬上他的肩。
许琳琳隔着涌动的人潮、温暖的拥抱和纷乱的祝福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如同隔着博物馆的厚玻璃橱窗,观看一件她永远无法触及的、会活动的稀世展品。一股冰冷的、几乎将心脏冻裂成粉末的酸胀感,无声无息地淹没了她胸口被紧紧拥抱留下的所有暖痕。
那个鼻尖上的轻蹭。那样轻而易举的、冰冷的温柔。像施舍给陌生小猫的一粒面包屑。
那轻蹭的指节,仿佛刚刚穿透厚实的岁月冻土,毫不留情地——又无比精准地——戳在她左心房最薄弱的痂皮上。
温热的血液瞬间冻结倒灌,窒息的冰冷扼住了她的喉咙。她被簇拥着往前走,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冰棱之上。
傍晚的祠堂灯火通明。彩灯沿着古老的飞檐游走,高瓦数的白炽灯泡从横梁上垂挂下来,将供桌上的三牲六畜、糕果点心照得如同舞台布景般明艳生辉。崭新的电暖器在角落里发出嗡嗡的轻响,驱散了祠堂千百年来渗入砖石的阴冷潮气。
人,像一群被喜庆驱赶的鱼,涌向供奉牌位的中央。香炉里插满新启的檀香,烟雾是清亮的淡青,盘旋而上,被暖风搅动着。
许琳琳被姑姑亲热地挽着胳膊,站在人群相对前排的位置。手心汗津津地握着一束刚点燃的细香。姑姑的手指上那枚硕大的翡翠戒指磕在她手背上,冰凉坚硬。她下意识地寻找那个身影。
就在右前方,隔着两个捧着香火盘的长辈,他站在那里。
姿态挺拔,站得如同一棵独立雪地的青松。崭新的羊绒衫在澄明的灯光下质地清晰。他正微微侧过脸,向着一个紧挨着他的、穿着簇新花棉袄、兴奋得小脸通红的小堂妹说着什么。距离太远,声音淹没在喧嚷中,只看到薄唇轻微开合,侧脸上那冰冷紧绷的线条似乎有片刻的、极其细微的……松动?像薄冰下的深水偶然泛起一圈微澜,旋即沉没。
也许只是光影的错觉。她想。
主祭的三叔公拖着长长的庄重调子高喊:“诸姓先祖在上!后生齐拜——!”
如同被无形的线拉动,前面的人群如同被压低的水面,层层叠叠地矮身俯首。
许琳琳也跟着矮下身去。膝盖接触到地上铺着的新编织软垫,阻隔了冰冷。就在她低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带着不甘的执念,如同两只冰冷的探针,猝然刺穿了攒动低垂的人头缝隙和袅袅蒸腾的轻烟——
正前方!隔着半个人的空隙!
就在她屈膝低头、视线由平视改为向上的角度时!
正好!对上!
对上了一双眼睛——一双刚刚侧对着小堂妹方向、此刻因跪拜动作正好面向她这边方向的眼睛!
是许涛的眼睛!
视线!锐利!清晰!毫无阻碍地撞进她的瞳孔!
那目光里,没有了祠堂树下或车窗外景致的疏离放空,也没有了护住小堂妹时程序化的精准和麻木。那眼神里清晰地映着跳跃刺目的灯光!映着她猝不及防抬起、写满惊愕和一点残存妄念的、瞬间失血的苍白脸孔!如同两块冰冷锐利的镜面,映照出她无处遁形的窘迫与仓皇!
那瞬间的对视!极其短暂!短如电光火石!却又漫长得如同宇宙星辰湮灭前最后的闪回!
她清晰地捕捉到那瞳孔中央刹那的收缩!如同高速行驶的列车在陡然断开的轨道尽头猛踩刹车,钢铁轮毂摩擦铁轨迸射出惊心动魄的幽蓝火花!不是惊愕,不是意外!是一种穿透迷雾森林突然锁定了目标、冷血生物特有的、带着精密测算和冰层般的厌弃与评估!
随即!那眼神毫无征兆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斩钉截铁的凌厉——猛地沉落!
如同两块沉重的吸饱了冰水的黑色磁铁,被一种巨大的地心引力瞬间拖拽坠下!那沉落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带着强烈的动能!咚! 仿佛能听到视线落点狠狠砸在地上的闷响!
视线落点精准无比!狠狠地砸在青石地面一片被鞋底反复摩擦、闪着油腻污光的水渍印痕之上!就在她屈跪着的膝盖前方不足半尺的距离!
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从对视到落点!闪电般完成!
多看你半眼都嫌多余。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流,从被那视线砸中的地面位置,如同淬毒的藤蔓,顺着跪在软垫上的膝盖骨缝,瞬间爬升!撕裂了她身上那件昂贵貂绒内胆新衣的虚假暖意,刺穿了每一寸被精心包裹的皮肉骨骼,直抵深埋于胸腔最深处的冰冷孤岛!
指间紧攥着的檀香顶端一簇红亮的火头,随着她身体的轻微震颤,猛地一抖!滚烫、带着灰烬的暗红色香灰,如同沉重的、烧成焦炭的记忆碎屑,在无人察觉的死寂里——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崭新的软垫前那滩冰冷肮脏的水渍边缘。
香灰掉落的瞬间,与水渍边缘接触,发出轻微得如同叹息的“嗤——”声。升起一缕无色无形的细烟,随即熄灭。
她甚至无法感受到香灰灼烧空气的微烫。
整个意识,在那道眼神坠落砸出的冰冷深坑里,早已碎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