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的门口并没有人。
安宰贤看了一眼后视镜,把车停在车位上。
咖啡售卖机在座椅边上,在室外。他决定出来的时候要买一杯。
大厅正中间,挂着逝去的人的遗像。
西装、领带、微笑。除去黑白颜色所造成的沉重感,一切都显得很周正。
至少在他眼里。
葬礼来了很多人,几乎都是他眼生的。不过,他运气一向很好,问到了一位与徐仁国还算相熟的人。
“哦,您说他是怎么死的?这我不大清楚。您没有收到葬礼的邀请信吗?”
安宰贤不知道眼前这个长相平普的人是怎么将这两个语句结合到一起的。总之,他被问了一愣。
“好的,谢谢你,先生。”
他刻意略过了那个被突然抛出的疑问。
安宰贤颔首,后撤一步,快步离开了对方的视线范围之内。
如果一定要让他回答这个问题的话,那么答案就是礼堂的门口不会有安检。
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到这里来,看见徐仁国遗像的时候,一切才就说通了那么一点。
至于邀请信,那东西的出现让人云里雾里。
然而事实就是,他是空着手进到这里来的,真真切切。
最后看了一眼徐仁国微笑着的脸庞,安宰贤转身退出了礼堂。
如愿的,落座在休息椅上的时候,他的手上多了一杯咖啡。
说起来,对于徐仁国突然的这个消息,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
心底的悲伤不愿浮出水面,所养的池鱼倒将这泛着淡淡光晕的宁静搅得稀碎。
其实也并不是毫无情绪,安宰贤摇摇头。
至少心情有点复杂。
速溶咖啡的味道和想象中并没有太大出入,是毫无新意的平淡。
安宰贤站起身,想要丢掉已经用完的纸杯。
令他诧异的是,这地方干净的连个垃圾箱的身影都找寻不到。
无奈。他只好先拿着它。
头顶的太阳所照射下来的阳光对他来说很不友好,闷热的空气让他缩回了礼堂大厅。
感觉此时已经是午时了,安宰贤抬起手臂。
被衬衫袖口遮住的是他的一块表。应该是他的,印象里,这东西没经过别人的手。
正如所想,时针分针都暂时停在该停的地方,只有秒针在转动。
抬起头的时候,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他觉得礼堂的人好像变少了。
难道已经结束了吗?
感觉并没有。
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安宰贤没回头,呆立在原地。
他记得,葬礼上好像没有他认得的人来着。
疑惑的片刻他再次被打了招呼。 这下可能必须要给个回应了。
“您好……”
“嗨~”
“啊!!!”
后两个字音的间隔挨的还挺近的,安宰贤这会儿却离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差了好远。
震惊到放大一倍的瞳孔中显映着挂在遗像中的人的身影。
徐仁国被他的反应弄怔,一时间忘记了要说什么。
“你…不是……”
随着他颤抖的手将视线放到大厅中央,徐仁国微微张唇,展颜一笑。
“那个啊,我知道。”
“……知道什么啊???”
看着眼前这个完整的没有任何残缺的身体,安宰贤只觉得恍惚,难以置信。
这样看来,他应当不是车祸去世的。毕竟该有的都还有,只是太全了,连灵魂都保留了下来。
两人重新坐回了室外的椅子上。
礼堂的人走得差不多了。
徐仁国盯着他投射在地上黑色的影子,呆呆地坐着。
“神奇吧。”他突然开口。安宰贤又被吓了一跳。
“啊……啊?’”
“我居然能再次出现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安宰贤忽然没了害怕的感觉。
一点零星的记忆将其取而代之,他有些不解。
“是的,很神奇,但。”
安宰贤微偏着头,抬起手试着碰了他一下。
触摸到衣服下面的肉体之后,他终于相信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了。在此刻。
“有点不可思议。”
他补上刚刚没说完的话,手贴着西装滑了上去,握住了他的胳膊。
灵魂居然可以拥有实体。而且他还可以看得到。
“能告诉我你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即便是他就安好的坐在眼前,安宰贤也觉得他不完整。
像是缺失了一点什么。
感受着身上传来的他的温度,徐仁国一时间恍了神。
上一次这样是在什么时候呢。大概十二年前吧。
那个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的以兄弟的身份对他做任何事。不出格,但足以让他欢喜。
现在不可以了。他轻轻地吸了口气,几乎不可察觉。
身份倒是没有改变,只是。
他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
“就是,一个意外。”他笑了笑,很轻松。
安宰贤不明白一个死去的人为何可以这样淡然。盯着他梨涡出神的时候,他也想起了一些事情。
记忆中的徐仁国似乎是这样,又好像不是。
他搞不清楚。也许真的太久没见了。
现在完全可以把他当做一个正常人对待了。安宰贤弯唇。
“要跟我走吗?”
他伸出手。
“不会麻烦吗?”对面的人眨眨眼。
“我现在一个人。”
徐仁国低下头。放在安宰贤膝盖上的左手无名指空空荡荡。
婚戒没有了。他的眸子忽然亮了一下。
“喝酒吧,一起。”
他把手放了上去。
走到商店门口的时候,安宰贤脚步一顿。
牵着的手早就已经放开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徐仁国。
“进去吧。不知道售货员能不能看到你。”
“应该可以的,我觉得……”
站在酒区的货架前,他下意识就从上面取下了一瓶,甚至没有做任何别的打算。
这是以前他们爱喝的那一款,他掂了一下手里的玻璃瓶。
已经好久没买过了,因为这是突然才被想起来的。
“原来你还爱喝这个。”
徐仁国看着那瓶酒,合了下唇。
“我也是。”
安宰贤本想说实话来着。看到他染上愉悦的眸子,他改变了主意。
“嗯。很有纪念意义不是吗。”
纪念什么?他也不知道。以前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
徐仁国的出现让他已经封存的记忆信箱再次开启,一点点向外倾倒着。
也许多待一段时间就能想起来了吧。安宰贤抿抿唇。
“走吧。”
“不买别的了?”
“够了。”
最后还是安宰贤结了账,因为徐仁国暂时不太能拿的出钱来。
除了他自己,和那块戴在对方手上的那块表,他目前一无所有。
“自己过了十二年,就穷成这样?”
喝酒的时候,安宰贤这么问他。
这是徐仁国第一次来到他现在的住处。
暗黄色的氛围灯让他有些悸动,没去仔细理会身边人的调侃。
“情况不是特殊吗,现在。”
他扶住酒杯,棕色的液体停在半杯左右,浮着一层白色泡沫。
安宰贤拿起自己的,两人碰了杯。
如他所想。玻璃相撞的瞬间摩擦出的“叮铃”声,让他的记忆又回来了一些。
这就好像是一个进度条。他只能往前走,而徐仁国可以向回倒。
那个时候白色的墙壁与现实重合,眼前的身影透出一种熟悉亲切感。
他确定了,徐仁国是没变的。
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安宰贤没去究竟,只当是重逢后浅淡的激动。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你需要睡觉吗?”
“或许吧。”
“嗯?”
“没事。”
说这话的时候,安宰贤开始有点晕了。他扶住额头,胳膊撑在桌面。
他记得这酒的度数不高来着。明明没喝太多,却已经醉了。
徐仁国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迷糊的样子。
他想抬起手去把人扶起来,结果安宰贤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歪在一旁的沙发上。
还推了两下手,对着空气。
徐仁国失笑,配合着把酒杯递到了他跟前,结果没几秒就听见了人平稳的呼吸声。
他怔住,有些尴尬的收回手。
“以前怎么没见你着的这么快呢……”
他按了按酒杯,硬的,压不动。
房间的灯越来越暗了。
徐仁国拿起酒瓶给自己续杯。
余光扫过睡着的人的脸,他对安宰贤生出了些责备。
为什么要买一盏充电式的台灯?
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他要到哪去找续航设备来维持刚才的颜色呢。
冲和的,不掺有杂念的。
此刻共处一室的是自己多年的心上人。从进门开始就加速跳动着的心脏客观的告诉他这个事实。
他还是爱他。
是啊。
徐仁国淡淡扯唇,有些苦涩。
如果不爱,怎么会做出这个决定。擅自的,冲动的,却又是唯一的。
脑子里是刚刚安宰贤叉起一块水果送入自己口中的画面,他稍稍拒绝了一下,最后还是张开唇。
这不算是欲擒故纵。说到底,他对于两个人之间身份的划分并不想安宰贤那样清晰明了。
一个是朋友,一个是暗恋的人。
界定永远是模糊混乱的。于他而言。
终于他还是没忍住,回过了身子。
安宰贤生的好看,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么多年没见,他还是这个样子。
徐仁国没意识到从盯上他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露出笑意。温柔的,并不羞涩。
身体不受控制的慢慢凑近,他拿起刚刚喝酒时被安宰贤放在桌上的表。
原来只是在你身边我就会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明明你什么都没做,可我却生出了好多不该有的心思。
是我将你的一视同仁当成了偏爱。我的越界让我们越来越分离,以至此时的重逢也是迫不得已的谋划。
“如果你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他轻声呢喃着。
“会立刻要我离开吧,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
“我的爱对你来说是个麻烦,一旦开口,我们的关系就会彻底破裂。”
徐仁国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感觉心脏再附和着一起抽痛,一下一下,让他再不能克制冲动。
他抓起安宰贤的手,将表戴了上去。一圈一环,稳稳扣住。
“我把它留给你,代替你不知道去了哪里的婚戒。”
指针在不停转动,速度却慢了一些。
上面缠绕着的透明的干扰因素是徐仁国长达十二年的全部爱意。
除了自己,他把一切都留给他了。
“我要走了。”
声音已经染上了悲伤,徐仁国的双眸却格外明亮。
“就当是你答应我了,好吗?”
“单方面的。”
他抚摸着表盘,抬起手擦拭玻璃上模糊的指印。
“我爱你。”
他偏过头,在安宰贤的唇上落下一吻。
发丝轻轻扫过眉头,他并没有起身。这次泪水终于滴落了下来。
“你听到了吗?没有吧。”
“要不要让你听到呢……”
“我走后一切你就都会想起来了。
“你会怪我吗?”
“我更希望你不要记得我。”
迷离之中安宰贤似乎听到了这些碎语。但不知为何,他的意识不再由自己掌控。
字句无法串联。又是一个奇怪的梦。
醒过来的时候,桌面的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
屋子里恢复了原样。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安宰贤有些失神。
他无法把昨天经历的所有都归入昨晚的梦里。
酒是真实的。
徐仁国也一定是。
寻找手机的时候目光落在手腕的表上。
他动作一顿,颤了一下眼睛。
“这个……”
指尖还没触到表盘,闹铃忽然响了。
他回过神,拿起了电话。
他并没发现,手机刚刚明明不在这个地方。
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的时间是十点整。
和昨天一样。
他不记得他定了两个闹钟。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眼睛自动扫向了日期。
也是昨天的。
那么,今天才是葬礼,是吗?
安宰贤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心跳得飞快。
那昨天发生的算什么?
幻觉吗?还是梦。
可表在手上。
他喘着粗气,一把抓起了扔在沙发上靠背上的车钥匙。
冲进礼堂的时候,周围的人纷纷看向他。
安宰贤并没有将眼神分给任何一个人,直奔正前方的遗像。
一个人拦住了他,也惹恼了他。
他不耐烦的侧身躲开这道障碍,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脚步瞬间定格。
“您是安宰贤先生吗?”
余光里的身影只见过一次,却牢固的印刻在了脑子里。
为什么除了徐仁国以外的事他都能记住。
就像是海面上的一团雾。
徐仁国在雾里,他在雾外。无数次跌落,无数次深不见底,却什么都没有完整的看清。
这一刻,他如置冰窖。
原来真的都是假的。
空荡的停车场,满堂的人,消失的垃圾桶,还有徐仁国。
都是假的。
“我很想你吗?难道。”
不然为何会出现幻觉。
空白的脑海浮现几枚文字,站在一旁疑惑的询问者出声挥散。
“您好?请问您是安宰贤先生吗?”
被问的人慢慢将目光转移到他脸上,出奇的平静。
“是的。我是。”
只有不到四个字,说出来却觉得费了好大劲。
“终于找到您了。”
“这是仁国留给您的信,请您收好。”
那人抬起手。
信封很薄,是米白色的。是徐仁国喜欢,也是他喜欢的颜色。
安宰贤感觉他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他想试着去告诉自己现在才是梦,可信纸的触感偏偏真实的可怕。
浅浅的纹路,空余的平滑,都分外清晰。
直到那个人离开,安宰贤都没想起要跟他道一句谢。
他攥手,封皮皱了一角。
此时的礼堂嘈杂的过分,所有人都在言语,只有他和遗像上的人,在沉默着。
为什么一言不发呢?
他打开信封。
“展信佳。”
不知道为何这三个字映入眼中就像是带有温度,灼的他发疼。
“现在你应当是在看着我的吧?安宰贤先生。”
“我知道,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骗子,因为这样可以让你活下来。”
“想着和你一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可惜,我要走了。”
“痛快的想起一切然后好好生活,好吗?”
“再看我一眼吧。”
“遗像上的笑,是为了你的。”
拿着信纸的手不住的颤抖,像安宰贤的记忆塔,摇晃着,倾斜着,直至倒塌。
迟来的爱意于坠落中腾起,遮了他的双眸。
泪水模糊着留信人的最后一句话。
缓冲了好久的进度条终于被一只大手拉回,深刻见底,篇篇重映。
“我们,完好如初。”
丝线杂乱无章悬在脑中,轻轻断裂,回忆霎时并和,痛不欲生。
“这是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谎言。”
安宰贤的声音轻到连自己都听不见。
擅作的主张因无边的爱意而不觉亏欠。
存在着的人,在这一刻却想着应如何被毁灭。
稍藏琐碎,无息无声。